334.陷阱 幽兰之斗
“希望一切顺利……”
陆昭昭也在祈祷,祈祷中带一点点点不安,因为……
“我没想到你们会放火!”
这时可都是木质建筑,幽兰巷又是连排小楼,苏栗衡一声令下,陆昭昭人都傻了:“真的没关系吗?!”
她担心的样子,好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松鼠。即使在这等紧要关头,苏栗衡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没关系的。都安排好了。”
“但是……”
陆昭昭当然信任苏栗衡,知道他绝不是不顾后果的性格,但今日她是真的大受震撼。毕竟……任谁看见自己温柔稳重颇有君子之风的竹马先是直接带人控制了整个府衙,再把月来楼一声令下给点了,都至少得瞳孔十级地震,怀疑一下人生。
但她居然并没有觉得苏栗衡人设ooc,反倒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凛然气度,破釜沉舟式的一往无前。
他也的确是切断了自己的后路。
火光与黄昏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橙红,金色的光点在一片朦胧里浮动。少年的眉眼被夕阳的余晖染上灿金色,微微颤抖的睫毛融化在逢魔时刻的云霞。
这色调是如此的温暖,他的面容又是如此的熟悉,但温暖里融着些许冷肃,熟悉中又带了一丁点陌生,并不是令人觉得不安的那种陌生,而是……
“……怎么?”
他看过来,而陆昭昭下意识转开了目光。
“没什么,只是……”
只是觉得,“人在认真去做一件事时最好看”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
以及……
“反差萌”是真实存在的。
“?”
苏栗衡不知她想法,还以为她仍在担忧纵火之事,便低声宽慰解释:
“只是看着烟雾大,火势其实并不大。幽兰巷有名的青楼人手多半都去大运河了,我们早已控制住此地,井水也都备好,火不会真正烧起来的。”
他顿了顿,又艰涩道:“……韩继……也没事的。晚些……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陆昭昭:“?”
她知道韩继被苏栗衡派去“纵火”,但不知苏栗衡为什么表情怪怪地说这些话。那是当然,因为她不知韩继跟苏栗衡说过什么,而苏栗衡做过怎样的承诺,又有了怎样的误会——
他以为陆昭昭也喜欢韩继。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在那天四人都抵达陆家小院时,陆昭昭只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阿继”。
而至今,她也只叫了他,“苏公子”而已。
“苏公子——”
她又这么叫。只这一个称呼,就理所当然明辨了亲疏:
“我见你们埋伏的人也并不很多?”
“……人手贵精不贵多。此处并不僻静,地形也不合适,就算我能……拿到手令,也不好直接调重兵来。”
是的,因为此时再行申请早就来不及,也只好先斩后奏,苏栗衡连伪造手令调兵的事都干出来了,可想而知破釜沉舟到什么地步。也因此,今日只能胜不能败——
“……陆姑娘过会儿记得跟在我身边,不要随随便便就冲出去,好吗?”
陆昭昭:“……我看起来是那么莽撞的人吗??”
她真是哭笑不得:她是不乏战斗的勇气,却绝非什么好战分子。假如别人就能对付红眉,她也没那个非要出风头的心思!
不过苏栗衡显然不大相信,默默看她一眼,但当目光回到千里目上,神情便是一凛。
“来了。”
红眉果然被引回来了。
滚滚黑烟直冲云霄,也将暗藏的杀机掩盖。红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一个陷阱,对于幽兰巷有别往日热闹的萧条也并未在意。
但她才将将赶到月来楼,正打算拉住一名匆忙打水灭火的小厮询问情况,回应她的却并非一个卑贱凡人的唯唯诺诺,而是——
银白雪亮的刀光!
一瞬间微缩的瞳孔,针尖一样凝聚成一点,在兽类的眼瞳里倒映出寒光。若非野兽的本能令她在感觉到杀气的前一秒及时闪躲,那一刀或许就不是划破她面颊的皮肤,而是直接斩落了项上人头。
而此时,一身仆从打扮,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老人,只是丢下了只有薄薄一层水的空桶,认真又不显松弛地握着一把短刀。
“可惜。”他说:“本来能要你的命。”
他开口的时候,依旧古井无波。即使手持利刃,也还是像一个寻常的、街角会看到的扫地老人。
但那刀光,如此明亮,锋锐得几乎能够逼退火场的热气。红眉咬紧了牙齿,坚硬的兽齿在口腔里摩擦出“咯吱咯吱”令人不适的响声。
“宗师……!”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老人摇了摇头:“半步而已。”
话毕,却是毫不迟疑,挥刀而上。红眉的反应也是极快,自发间抽出簪子做武器,眨眼间竟已过了几招。
她的心里也再无侥幸——
出动一位人间罕有的宗师级高手……哪怕是半步宗师,也足以证明,她已暴露了!
就不该回来!
可此时后悔也早已晚了。好在——
“半步宗师而已!以为我看在眼里吗?!”她低喝道:“就算是宗师来了,也得趴在我脚底下当狗,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况且——”
话语里,已带上森然杀机:
“区区蝼蚁,也敢伤我的脸!!!”
以“美人”为名,狐美人有多么自得自己的美貌,就有多痛恨有人伤害这份美貌!计划成功前夕,再加伤脸之仇,她想也没想,便与老人战成一团!
但——
说战成一团,或许并不准确。
因为从最初那一刀之后,老人根本没能占到任何便宜。
“情况不妙。”
陆昭昭和苏栗衡藏身在月来楼对面不远处的一栋小楼中。尽管由于烟雾,她不太能看清那边的战况;但开启洞幽之眼后,却能捕捉到不少信息。
这一看,心下便是一个咯噔。
实话说,那名老人功夫绝不差。
说是“半步宗师”,恐怕离真正的宗师只有一线之隔,至少比陆昭昭见过的,广昌武馆的那位馆主还要更强——尽管对修仙者来说不算什么,但限制他的只是功法和灵气,那一身磨炼数十年的刀术,倒真有了些“技近乎道”的影子。
叫陆昭昭来说,如果是现在的她和这位老人生死对决,即便她是修仙者,也是败数更多一些,甚至可能是摧枯拉朽式的失败——
但在红眉面前,他却仅仅只能做到自保而已。
而且——
陆昭昭喃喃:“她还没有动用妖力。”
有过和熊妖与扫夫的战斗,陆昭昭已能够在心底里建立起一个对于这个幻境中对手的大致实力评估。这个幻境中的恶妖,基本都能够分为两个阶段的形态:不动用妖力,动用妖力。
在不动用妖力时,他们会大体保持着人类的外貌,虽然能力也超出常人,但还算是没怎么动真格。
而在动用妖力后,他们身上会出现更多动物的特征,如熊妖暴涨的身躯,扫夫的翅膀……实力也会几何式地上升,和一阶段有天壤之别。
而陆昭昭很清楚,他们理应还有一个“三阶段”——
众所周知,妖修在原形时,才是最强的。
可惜扫夫死于大意,从未展示自己的全部实力。而熊妖……大抵就是柳月说过的“劣妖”,也许就只有两个阶段。
但红眉至今看上去还是完美的人形。
“她恐怕是……”陆昭昭低声道:“扫夫那个级别的。”
事到如今已能证实,红眉绝对是妖物。因为凡人中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绝不可能拥有这样高的身手。但她和扫夫孰强孰弱,陆昭昭不能断言,毕竟扫夫似乎压根没怎么认真过,红眉也还没有真正展现实力。
她只是借洞幽之眼的反馈判断,红眉的速度和皮肤坚韧度,都比扫夫差了一截。
苏栗衡也拧着眉。陆昭昭问他:“还有别的高手吗?”
他摇了摇头。
“宗姬身边的霸刀老人已经是能找到最顶尖的高手了。”
少年徐徐吐了口气,冲下属打了个手势:“……准备动手。”
“是。”
那人领命,恭敬端正的模样,带着些军营里特有的雷厉风行。陆昭昭看去,也知道苏栗衡的意思——
她毕竟之前就跟在他身边。
于是当红眉愈发占据上风,很是得意地想解决这愚蠢凡人,回到大运河时——
一支箭矢穿云破雾,将她的手臂洞穿。
而在两三个呼吸过后,女人的惨叫声才响彻了街道。
“区区人类……区区人类……!!!”
与其说哀鸣,不如说在怨毒地嘶吼。野兽记仇,不紧要的伤只会把它们激怒;但红眉之所以能在他们的大业中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正因为她的确很聪明。
她多么的聪明,才能蛰伏近一年之久;她多么的聪明,所以在剧痛与怒火之中,清晰地意识到她应该做的事:
逃!
宗师不算什么,弓箭手也不算什么,但这背后的含义,她再清楚不过!此时的月来楼、幽兰巷,已赫然成为杀机遍布的陷阱,傻子才会留下一战,如今唯有回到河上!
她竟一点不迟疑,虚晃一招,在众人都以为她会继续战斗的时候,赫然反身向街道尽头逃窜而去。她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几乎眨眼之间就要逃到路口,老人追也追不及,然而在她扑向自由之前——
直觉再一次救了她。她及时刹车猛停,而那一刹那钉在她面前的……
是一排排闪着寒光的箭。
“……”
红眉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抬起头去,才察觉——
远近街道上每一处高处的窗口与屋顶,不知何时皆已密密麻麻站满了模糊的影子。在那被烟雾和夕阳笼罩着、仿佛在燃烧的楼宇之中,一张张拉满的弓与弩,直指她的方向。
数也数不清的金属箭头,将整个幽兰巷铸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
这是为她精心设计的埋骨之地。
“……红眉?”
陌生的女人的声音。红眉回身望去,一袭布衣的清秀女人站在街道中央,面色较常人苍白些许,衣物领子很高,遮住了整个脖颈,手中提了一把伞。
她们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对望片刻。红眉忽然嗤了一声:
“是你啊。柳……心?”
“果然是面生的后辈。我的名字是柳月。”
“无所谓吧。你也叫错了我的名字。”
前有弓箭手,后有霸刀老人,红眉真的开始懊悔自己的自大,想着快去快回,没有带任何妖物同伴过来。但此刻看着柳月,不断累积的怒火高涨着甚至埋没了懊恼,心中只余难以置信的愤怒。
“我说为什么会突然被发现……”
声音从咬紧的牙根一点点迸发出来,红眉死死地盯着柳月——盯着这个“前辈”的脸:“原来是你!!”
人不能认出妖,妖却能!可——“蠢货!你也是妖,怎能与人类为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我没那么以为。”柳月平静道:“但不论如何,应当比你的下场要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话音方落,二人便几乎同时扑出,战到一处!
“早知就该先解决你们这些余孽……!”
“彼此彼此……我也早就忍够了四处逃窜的生活了!!”
前尘旧事,新仇旧怨,在伞尖与金簪的交击声里碰撞。那不存在任何保留余地的出手令这不该被称为一场战斗,而是搏杀,就好像这不是在人类的街道上,不是两个人形生物在角斗,而是丛林之中狭路相逢的野兽,为自己的生命殊死一搏。
红眉早先戴着的帷帽早已掉了,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此时的神色却只有狰狞可以形容。而柳月的面孔是苍白的,纸一样的白,也纸一样的薄。
她太虚弱了。
长久的躲躲藏藏,保护那些孩子们,少得可怜的灵气……就连遇上随便一个小妖怪,也是被当做血食的命。然而此时她的出手,既非苏栗衡的恳请,也非她想为自己纳上投名状,而是——
那仇恨的烈火燃烧到四肢百骸,冲破身体,令灵魂也震颤!
“你们把朱砂怎么了——”
她咬着牙,一声一声犹如泣血:“你们把相思怎么了?!!”
那深埋于心底的疑惑,早已有预感的答案。是以柳月这其实并非质问,而是问罪。
而回答她的,居然是红眉面上短暂的茫然。
——她甚至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她想不起,但不妨碍她笑起来,舔了舔嘴唇。
“吃了呀。”她说:“谁会记得血食的名字呢?”
柳月惨笑出声,不如说是在嘶吼,竟是丢下了伞,率先化作兽类形状。她是一只野香狸,本该有一身很漂亮的皮毛,但它的皮毛也是黯淡的,只是体格,因着多年的修行,甚至能够媲美野豹。
这平日里只吃昆虫、水果的小灵猫,此刻却露出爪牙,恨不得一口咬断对方的脖子。爆发出的凶戾,令红眉也有一瞬间不得不正视,自头顶弹出了一对毛茸茸的尖耳朵。
一对狐狸的耳朵。
一个发狂的柳月算不上什么,一个半步宗师算不上什么,一群弓箭手也算不上什么,但当他们加在一起,变成了连大妖也觉得有些棘手的分量。红眉并不托大,弹现的狐耳、狐尾与利爪明明白白透露出她的认真;而当她也显露出这妖物的形态,带来的是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苏栗衡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实证,他那破釜沉舟的作为,绝不会走到最坏的结局。
坏消息是——
陆昭昭面色凝重地盯着街道上的激战,并不意外地得出一个结果。
他们打不过二阶段的红眉,哪怕她已半废了一只手。
不过好在……
她看了眼天空,忽而出声:
“要下雨了。”
“?”
自从得到【唤雨】神通之后,陆昭昭便对雨水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应。在她的感知中,尽管远处霞云依旧灿烂,一场大雨却正悄然逼近。
雨的气息和着烟火气,如水与火在她的嗅觉里交融。街道上的搏杀也好像水与火,好在他们虽然拿不下红眉,却也死死地拖住她,不曾让她向街道外逃窜一步。
太阳又往地平线沉没了一截。
苏栗衡已经在调兵,窗口只剩下陆昭昭目不转睛地看。她在等那场雨,但在雨和援兵到来之前,胜利的天秤开始向红眉倾斜。
相比起她的对手,她似乎有着过分充沛的体力。
战斗是非常消耗体能的。众所周知,期末体测八百米是广大学生的噩梦,可想而知一场搏杀究竟有多么消耗精神体力。然而在这种剧烈的消耗里,红眉并没有表现出虚弱的迹象,手臂上的血反而慢慢止住了,再不见一点滴落。
终于有那么一个瞬间,被狠狠掼出去的柳月终于没有力气再扑咬上来,于是在那一个瞬间,狡猾的狐狸扑上霸刀老人。
但也在同一时刻,一道身影快如闪电,向街道尽头飞速逃窜。
“幻术?!”
陆昭昭叫出声的同时,人也已经从窗口跳出去,苏栗衡拦也拦不及。她在空中拔剑,腾转挪移去追赶那道身影,余光注意到霸刀老人身前的“红眉”身形消散——
果然是幻术!
狐妖会幻术,几乎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很显然霸刀老人和柳月没有想过这一点。好在当陆昭昭在屋檐之上起落飞奔,不消几秒钟便追上之后,红眉也并没能奔向她向往的自由——
在街口,一道高挑的身影,手持梅花镖,拦住了她的去路。
再看一侧的小巷,额发有一缕翘起的女侠,已拔出了剑。
在另一侧的屋檐上,戴着帷帽的少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在身后,伤痕累累的香狸与那名半步宗师,又一次逼近。
而从方才开始试图引发的人傀印,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动静。
天色真是太红了。
太红了,太红了。红眉想。她不喜欢这个颜色,就像她不喜欢火,她也不喜欢化名的这个“红”字,它们多么的灼热,多么的危险,让她觉得好像要被融化,被燃烧殆尽。
而此刻天色的红,也几乎要把她融化在里边了。
“不要逼我……”她喃喃:“你们不要逼我!!!”
区区的凡人,区区的余孽,怎么会把她逼到这一步?她开始感到有些恍惚,就像被烧融的蜡烛,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就像这一切只是梦境。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的计划应该很顺利地进行,所有人类都会死在这一日,而他们应该在河上,在船上,睥睨地欣赏所有人的惨叫、哀鸣,还有死亡。
那一定会是一顿美餐。就像……
人类猎人居高临下地,欣赏野兽的死亡一样。
“这不对……这不对……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狐妖忽然大喊起来,带着几分歇斯底里。陆昭昭等人只当她是穷途末路,无法接受现实;却不曾注意仇红英有一瞬间捂住了额头,露出头痛难忍的神色。
但也只有一瞬间,她就从恍惚中回神,没有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而狐妖已经在尖叫:
“这是你们自找的!!!”
夕阳的余晖灼伤了视野,庞大的妖气爆发的同时,也几乎将陆昭昭的双眼灼伤。她不得不关闭了洞幽之眼,在感到一阵疲惫的同时,发觉即使没有那双特殊的眼睛,也依然能够看到,冲天而起的云雾与——
简直如同一栋小楼般庞大的巨狐,自雾中睁开了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