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名字 老少二人
所谓的故事后续,自然是司空琢童年经历的后续。他之前虽然说了不少,却没有讲明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这座城市,又为何千年不曾归来。
而在夜幕之下,陆昭昭在他平静的叙述里,得知了在那之后的发展。
“我先前跟你说了,我童年过得不怎么样,不过,活着总也算是件幸事。”
司空琢道:“不论怎么看,我那对父母都着实混蛋。不过我还是有两件事得感谢他们,一来,是他们确实把我养到了十岁;二来,他们也没有把我卖出去、尤其是卖给魔修做炉鼎,事实上,他们都没想过要给我测灵根。”
不过,在西牛贺洲这边要测灵根,本来也没那么容易。就是正常的修仙界主城,凡人想给孩子测个灵根,也只能等数年一度的宗门或天道盟测验,又或者自己花费钱财,去天道盟测试,再不然就是富有且有门路的人家,才有其他的测试途径。
但当时的西牛贺洲,天道盟还未真正成为实权机构;以此地的混乱程度,也没有修仙宗门世家驻扎。加上平民普遍贫穷,想测个灵根就可说千难万难了。这倒也不是说毫无办法,最便捷的一条路,便是将孩子送去类似于牙行或拍卖场的地盘,一旦真测出灵根,不但不收任何费用,反倒还会给出一笔颇为丰厚的赏金——
自然,若是如此,这孩子也别想再带回去了。就算是带回去,过不几日,这家人也会“突然搬走”,自此销声匿迹。
“那些地方,多半和魔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就是魔修开设的。不止有灵根的孩子,有灵根的成人、漂亮的人、以及生辰八字特别的人,他们也要。”
司空琢撑着脸:“至于要到了人拿去做什么……唔,昭昭这么聪明,想必用不着我多说。”
陆昭昭沉默。她当然能猜到那些人的下场……尽管在网络文学里,魔修经常给人以很酷的感觉,但在以真实度为主打的《寻仙录》中,有些魔修的作风确实令人发指。
如屠城的那位……以及将人炼成血丹、制成傀儡、当作耗材炉鼎、修炼工具……都是很寻常的事。
这情况也就天魔之战后有所改善,但无法杜绝;而千年之前的魔修们……可想而知。
“我那对父母还是有点小聪明的,知道这事儿看起来风光——我是说,至少看起来,给孩子测出灵根,能换不少钱。”司空琢道:“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能实实在在拿到这笔钱而不送命的人家,几乎是不存在的。通常情况下,这钱也就只是在孩子亲人手里转一下,就又回那些人手里去了。而魔修们也会借此检查一下这孩子的亲眷有无同样资质者,若有就一并带走,再顺带给他们斩了亲缘,叫他们就是想逃也没处去。”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在暗地里进行。明面上,魔修们还是会留一两个“榜样”,来昭示送上他们需要的人,能获得丰厚的报酬——很粗劣的钓鱼手段,但很有效。
不过,司空琢的父母在这点上,的确有点聪明。又或者,这是一种专属于自私自利之人的自保本能——他们虽然贪婪,但更惜命。
所以司空琢是幸运的。他那绝佳的天资,并未在幼年最脆弱的时候、最危险的处境中被发掘。这间接让他避免了一条最黑暗的道路,与深渊险之又险地擦肩而过。
“但他们有时也不那么聪明,或者说——其实大部分时候,都算不上聪明。”少男道:“而最不聪明的一次,就是我最后见到他们的那一次。”
那时,他约莫就十岁左右。某一日夜晚,忽然被家中异响吵醒,抄起就放在枕边的菜刀出门,才见是父亲正翻箱倒柜,把家里搞得一团糟。
那男人根本没注意自己的儿子,司空琢也不会出声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虽是个孩子,却早已洞悉在这个家里的生存法则,在引起注意便可能招致打骂的情况下,小司空琢很聪慧地选择了悄悄躲回房间,再上了门栓。
就那么握紧菜刀,直至天亮。通宵赌牌的母亲归家后,眼见一片狼藉大怒,不分青红皂白先收拾了儿子一顿,又提着菜刀,气势汹汹去寻自己那搬空了家底、不知去了何处的死鬼老公。
而司空琢狼狈地花了很久来缓过劲,麻木地开始收拾家中的混乱。这本是很寻常的一天,直到他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消息——
祖父祖母,被父亲醉酒后杀了。
这兴许是一场意外导致的悲剧。司空琢的父亲虽然窝里横,但既没有杀人的胆量,也没有杀死父母的必要。想来也只可能是酒后又向二老伸手要钱,其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便恶向胆边生——
具体的情况,也很难细究了。但结果就是,二老横死,而那个毫无担当的男人连夜收拾细软,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给老婆孩子留下,便逃之夭夭。
“西牛贺洲那时很乱,不过在城池里,姑且还是有点秩序的。”司空琢道:“像杀人这种事,在当时的暮云城也是重罪。当然,有钱打通关系另说,可要是没钱嘛——”
那也没关系。就算是一个没有灵根、没有姿色的寻常中年男人,到魔修手里,也总能榨出点其他价值的。所以暮云城有时很乐意去惩罚一些罪人,也有时……甚至会制造一些“罪人”。
司空琢的父亲正是知晓这一点,才会选择连夜潜逃。而他这一逃不要紧,直接导致司空琢也没能等回自己的母亲——
正如之前所说,暮云城很乐意制造一些“罪人”,所以,亲眷之间,罪行连坐。
也因此,当司空琢的父亲选择了逃跑,那他的母亲也就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而她不愧和那个逃犯是夫妻,在逃走之前,她几乎做了和自己的丈夫同样的事——
第一,是直接丢下了已经没什么价值,反倒会变成累赘的儿子。
第二,是回到了娘家,问父亲要钱。
之所以是父亲,是因为司空琢的外婆早在很久之前就去世了,只他外公一人把独女拉扯长大。那位老人倒算得上这个人丁并不兴旺的家里,唯一一个确确实实的好人……
可惜,他没能把女儿教导成一个好人。
也就不外乎,这个爱女却刚正的老头,正直而理智地拒绝了女儿的贪婪,却万万没想到,女儿此刻已经自觉是绝境里的囚徒、赌红了眼的赌棍,再三请求未果之后,竟推倒父亲,强抢财物,又在目睹父亲被自己气得心悸发作之后,携款潜逃了!
若非当时的司空琢聪慧,听闻父亲杀人的消息后就已意识到不对,及时赶到了外公那里,将濒死的老人紧急送医,那他显然会在这短短的一天里,失去自己的所有亲人,且必然会因为罪行的连坐,无法避免地走向悲剧的结局。
好在,他救下了外公,也抓住了那唯一的生机。
“因为送医及时,外公保下了一条命。而我那好母亲,也不知是不识货,还是时间太仓促,只拿走了家中的现钱银票、些许珠宝,其他资产却是没怎么动的。”
司空琢道:“我外公是有些家底的,也幸而这么多年严防死守,没被我母亲祸害光。所以在付了医药费后,余下家产变卖,打通关节,也就把连坐的罪行抹去,总算没叫我们老少两个再给那俩人渣买单。”
他叹道:“哎呀,我那自诩聪明的父母,哪知就算不逃,低声下气、声泪俱下地去求我外公,说不定也是有办法保住全家的。可他们既然选择了逃跑,自然就……生死由命了。”
陆昭昭眨巴着眼睛看他。司空琢就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摇头:
“我是不知道,他们俩后来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总归他俩消失,对我和外公都是好事。哪怕穷了些,却也比被两条吸血蜱虫扒着好了太多。所以从那之后,我们的日子,反倒是好过了。”
那对夫妻再也没有回来过,兴许,是死在了哪里吧。司空琢不去想,也不在乎。因为失去父母的日子对他而言,是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轻松与幸福。
而和外公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也的确深切地改变了他。
“我外公虽然是个凡人,却博学多识,很有文化。”司空琢道:“他性子有点古板严肃,又认死理,通常来说是不太好相处的那种人。但他其实人很好,正直,善良……也因此吃过不少亏。”
“他对我很好。”他说:“哪怕我是那对夫妻的儿子……而且实话说,因为我的父母怕失去我这棵‘摇钱树’,没借口再跟老人要钱,所以不怎么让我和老人家接触,加上小时候的我也没学到什么好习惯……突然我俩要相依为命时,我可以说带着一身老头子看不惯的坏毛病。”
因此有段时间,一老一少能算是鸡飞狗跳。老爷子抄起鸡毛掸子要揍他,混小子上蹿下跳地跑……但也有温馨的时候,比如老爷子追累了,气喘吁吁的,而混小子顶着几道红痕,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给他顺顺气。
然后老爷子会叹口气,招招手,叫他过来,再拿一本书,引经据典地,慢慢把条理给他掰扯清楚。
教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该怎样去做一个人——一个正直的好人。
“我没怎么听进去,他讲一大堆,我忘了十之八九。”司空琢笑道:“他气得不行,但等段时间,就不厌其烦,又给我讲。总之,托他的福,我算是改掉了包括偷盗在内的不少毛病,总算学会做一个人了。”
好人不好人的另说,确实是有人模样了。也学了认字、念书……而在教他认字时,老爷子发了很久的呆,突然说:
“我给你换个名字吧。”
“我啊,从前是不叫司空琢的。”司空琢道:“我父母是没有这个文化,也没有这个心思给我取这样的名字的。我从前,甚至不姓司空。司空是我外婆的姓,老爷子把这个姓氏给我,把他记忆中最美好的女子的姓氏给我,希望我与过去断绝关系,重新开始人生。”
而他的名字,老爷子交给了他自己。在老爷子看来,他的外孙已经长大,虽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理应已经有了,自己为自己选择一个名字的能力。
他也该有,为自己选择新的人生的能力!
“这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很难的挑战,毕竟那时候,我学写字也没多久。”
司空琢屈起一条腿:“认识的字少得可怜,怎么才能给自己取个好名字呢?我真是苦思冥想了好久,才从外公教我的三字经里,择出了一句。”
【玉不琢,不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对于一个刚开始学习的毛孩子来说,《三字经》无疑是比较合适的启蒙读物了。当时还没什么文化的司空琢,也就只能从学习的这一点东西里寻找灵感。而其中的这一段,虽然本意是比喻人不受教育、不学习就不能有成就,但在当时的司空琢看来,却还有其他含义。
“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我出身并不好,但打小就有傲气。我曾经活得像条狗,但我从不甘心,永远活得像狗。”
少年的发在夜风中飞扬而起,如他的目光,亦镀上一层淬火似的锋利:“玉不琢,不成器。在那时的我看来,我所经历的一切磨难,都只是打磨我这块美玉的必要工序,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只是我登上峰顶的阶梯——”
“琢。”他说:“所以,我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从那时起,我就叫,司空琢。”
从那时起,他与自己的过往一刀两断。而这个新名字,也无疑昭示了他,磨去顽石外表,蜕变为无双美玉的未来!
“……好了,时间已经很晚了。”
美玉一样的少年微笑着转过头来,刀锋般锐利明亮的双眸,又一次柔和下来。但他的温柔,也是和玉怜香、温影承等人截然不同的。在那双冰蓝的眼底里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促使着他一往无前地登顶,绝不会因任何原因而停下自己的脚步。
陆昭昭第一次看清了这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也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了,属于司空琢的“温柔”,与其他人“温柔”本质的不同之处——
他带她来这里,说这些,绝非只是为了以悲惨的过去和真心来打动她,也不是需要任何的安慰与依靠。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思索间,忽然被轻轻地拍了头。
“出发之前,杏林谷的那位可是专门告诫我,绝不能让你再熬夜、受累、受寒、吹风。”
少男道:“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喝药,睡觉。”
陆昭昭:“……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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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梦。
次日他们把屋子还给了那户人家,但并未御剑离开,而是步行到了下一处。这里姑且还属于旧暮云城的遗址,但由于如今人数大大减少,此地荒芜而无人烟。
司空琢就踩在杂草丛生的荒地,坐在些许建筑的残垣上,对陆昭昭说:
“我和外公,从前就住在这里。”
他比划了一下:“从前,那可是个相当气派的宅子。我外公家的祖宅。虽然偏僻了些,不过当时可没有现在这么偏。”
司空琢的外公家族,也是兴旺过的,不过也只是兴旺过。到他和老爷子相依为命时,说是掏空家底绝不为过,好在这座老宅还是保了下来,不至于连住处也没有。
余下的就是些书籍读物,这可是老爷子的命根子,也是司空琢的启蒙教科书。老少两人都不得不帮工挣钱过活,清贫,但是和乐。
“那真是段不错的日子啊。不过,也没持续太久。”
少男道:“从被我母亲气得心悸发作之后,老爷子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他老人家又倔,有什么不舒服的从来也不说,为了能省下钱给我添吃添用,连药都不抓,硬是自己扛过去。”
不过小司空琢也是很聪明的,不久就发现了这件事,硬是拖着倔老头儿去看病、抓药,振振有词:
“你要是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我一个小孩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再去偷,去抢,说不定把你的书和宅子也全卖了,你可别怪我!”
把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最终竟也默然妥协了。
不过也因此,他们过得更苦了些。尽管抓的都是些便宜的药,司空琢也会自己去寻些药草来凑数……
但贫穷,贫穷是很让人无奈的。贫穷是一种生活的暴力,是深入肺腑的毒。贫穷——就是疾病本身。
他们最后还是把那些书卖了,然后,把宅子也卖了。为此老人和孩子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但一切终结于那少年人眼含热泪的怒吼:
“宅子宅子宅子,你心里头只有宅子!有本事就叫那些先祖从地里蹦出来,把你救回来!我才不管什么宅子,什么死了的人,我要你活着!要你活着!!!”
……老人妥协了。
他也不得不妥协。因为那时的他,因为此前的讳疾忌医,与长久贫苦的生活,早已没了再拿起鸡毛掸子,追混小子八条街的力气。他老了,也太虚弱,实际上,由于各种并发症,当时的他,就连保持清醒的时间,都越来越少。
没有钱治病便不治,或简单地诊治,逐渐拖成大病;拖成大病又需要更多的钱……无尽的恶性循环,直至药石无功、穷途末路。
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受伤是很可怕的,受伤就约等于等死;对于穷人来说,生病也是很可怕的,生病就约等于等死。
但司空琢不想让自己唯一的亲人死去。
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第一次认知到善恶……老爷子对他而言的意义,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下定决心——
要救他!
就算拼了一条命……也要从阎罗王手里,把他唯一的亲人给——
抢回来!
“但我当时也只有十三岁,能做什么呢?”司空琢叹息:“我几乎都想过把自己给卖掉了……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金沙乐园将开。】
金沙乐园,是一个已被掌握的秘境。但开启秘境的令牌,零散地落在西海各方势力手中。由于没谁有能力把它集齐,这些势力最终达成了统一——
不定期地联合开启该秘境,并在其中举办盛会。这便是后来享誉修仙界的金沙盛会,而这个秘境,也因此被命名为金沙乐园!
“这是西海一带最大的盛会,历史也已经很悠久,甚至吸引过异界来客参与,又被叫做什么……金沙嘉年华。”
司空琢道:“其实对于有一定修为的修士来说,这只是个娱乐活动。其中项目繁多、奖品五花八门,确实有些意思。不过呢,对于西海的凡人与散修而言,这却无疑是一条充满危险与机遇的登天梯。”
这其中原因,司空琢暂时没有详细解说:“而我们这里嘛……虽然不算西海范围,但也算离得很近了。”
暮云城接近古战场,而古战场是临着西海的——说来确实接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距离,对于凡人而言,这其中的距离便很难用肉身跨越。
可当时仅有十三岁的司空琢,面对着重病濒死、药石无医的外公,便只有也只能有那一个决定——
“北上!”
他将手指向东北的方向,挥出之时一如千年前做出决定后一般决然:
“去金沙乐园,为我和老爷子——”
挣出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