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真的失忆了么?”阿洮的声音及其少见地发凉。
离珩的睫毛轻轻动了动,这证明他听到了阿洮的问题。
安静片刻后,离珩轻声道:“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如果你愿意现在教我……”
“打住!”阿洮一把捂住离珩的唇,“睡觉!”
离珩没有再出声,薄唇贴着阿洮温热柔软的手心,轻轻动了动。
晚安。
*
翌日。
“老太太请几位进去。”门口的丫鬟恭恭敬敬地行礼。
阿洮一进房间便被浓重的味道熏得皱了皱眉。一种长久不通通风的闭塞之气,混合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屋内还燃着三柱烧残的香。
三炷香供奉着一个木制的观音像。这尊观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慈眉善目,端庄洁。她手中端着玉净瓶,脚边还有个憨态可掬的小娃娃。
屋子中间摆着一案圆桌,上面列着几样饭菜。碗中是半碗凉透的糙米,盘子里有几根丝毫不见荤腥的青菜。
再往里的地方是一架床。
古旧的床沿雕刻着各类蝙蝠、团花、祥云一类的寓意吉祥如意的图案。厚厚的帘子沉重地垂着,里头时不时传来两声咳嗽。
侍女抬起帘子弓腰钻进去,扶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脸上一条一条的皱纹宛如深沟,眼睛也已经浑浊不堪。
陆蓉和凌羽对视一眼——印堂发黑,怨鬼缠身之兆。
“听说是外地来的大夫?老朽久卧病榻,招待不周还望见谅啊。”老夫人还算和蔼,客客气气地见过四人。
陆蓉往前半步,道:“老夫人,我来瞧瞧您的脉象。”
老夫人伸出右手,陆蓉搭上两根手指。指腹下的皮肤干瘦,几乎能触到骨头,脉搏虚浮无力,有鬼气缠身之象。
老太太叹气道,“唉……我这病已有大半年了,老不见好。我活着这把岁数,也活够了。只想知道能不能撑到我那儿子回来,再看上一眼。小先生,若是算不出来寿数,可否算算我儿归家之日?”
此话说得情真意切,老太太忍不住抹了抹眼角,拳拳爱子之心一片。
陆蓉忍不住出声安慰道:“老婆婆,你这病其实不难医。”
先前隐藏身份是害怕打草惊蛇,害怕制造怨鬼之人逃走。如今见这老太太和阿洮一样,也苦于鬼气缠身,必定不是凶手。陆蓉便大大方方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们几个是修道之人。您这病似乎与怨气厉鬼有关。”
“胡说八道!”老夫人旁边的丫鬟忽然横眉冷目道,“我家老夫人一生行善积德,功德无量,怎会被怨鬼缠身!”
“桃红,休要无礼。”老太太又咳了两声,道,“那些金银不过身外之物,值得了什么?我如今只盼着多积阴德,好让我王家血脉得以延续罢了。可惜呀,天道不公……”
说着,她神情更加萎败,满脸痛色。
阿洮微微眯眼:“若老夫人一心向善,那宅子里为何如此布局?”
“你也看得懂这宅院布局?”老太太忽然老泪纵横,甩开丫鬟搀扶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神仙救我!”
“神仙?”凌羽察觉出她话里玄机,问道:“这宅院难道是什么‘神仙’帮你布局的?”
寻常凡人虽然会找风水先生来帮忙设计修缮住宅,但都不会喊他们“神仙”。而且凌羽昨日回去细想这房屋陈设,处处透着阴诡之意,不像是学艺不精之人错设,更像是居心叵测之人有意为之!
“五年前我家老太太济危救难,救下了一位道爷。当时我家老太太正浑身难受,那道爷一指点,老夫人便立时痊愈了。”丫鬟道。
“五年前老太太也患过这种怪病?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陆蓉追问道。
丫鬟又要开口,被老夫人一个眼神打断。她颤巍巍坐下,缓缓道:“那时我只是神思不宁,食不下咽,夜夜无眠,并未像这样身上出现青黑斑纹。”
“当时正好在路边救下一名游方道士,他给我开了两副安神益气的药方,不过几日我就好了。后来又蒙他指点,稍稍改了下宅内设置布局,说能改善宅中风水。”
凌羽问:“敢问老太太,他有没有说过这布局是为何?”
老太太道:“那时我儿媳刚刚生下一个女儿,我图个“好”字,想要儿女双全,便请他设了一个能生孙子的风水。”
“那你儿媳五年来可曾有孕?”陆蓉问。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悲伤道:“我可怜的孙女,不过十日便夭折了。我的儿媳接受不了,自缢身亡了。”
陆蓉冷笑一声道:“你那死去的孙女,或许正是为这所谓风水布局所害!就算你儿媳还活着,你也不会有孙子了!”
老太太神色骤变,问道:“仙姑何出此言?”
陆蓉将这院中风水布局重新详细说了一番,道:“我一进这屋子,便觉得难受。”
“竟……竟会如此。”老太太露出惶恐神情,立即吩咐道:“快,快听这位仙姑的,将宅子里的东西都改一改!对了,从前西南偏门那里的石头不要动!”
“看来老夫人也知道,那石头下面有东西。”阿洮淡淡道。
老太太脸色登时一变,支支吾吾道:“一些旧物罢了。”
陆蓉不明所以,悄声问阿洮道:“那块奇石下面有东西?”
阿洮低声答:“有座怨鬼冢。”
陆蓉道:“果然,老太太这病就是怨鬼冲撞所致。只要找那只冲撞您的怨鬼然后灭杀它,这怪病便无药而愈。而那块奇石下面,很有可能就是怨鬼的藏身之所。”
老太太忽然有了希望,一连声往外喊道:“快,快些,引着几位神仙去奇石处。”
说完,她又深深朝几人拜了一拜。
院里三五个小厮各拿着一把铁锹,吭哧吭哧朝那块巨石下面挖去。眼看不知要挖几天几夜。
陆蓉眉头一皱,道:“真是麻烦。”她祭出一张符箓,隔空拍到那巨石上,呵一声“破!”。那巨石应声而裂。
几名小厮愣了一愣,忙重新挖了起来。见了这一幕,宅中众人对阿洮一行更是敬服。
“敢问仙子,‘鬼冢’是为何物啊?”老太太佝偻着腰,问一旁的阿洮。
“尸骨啊、衣服啊、排位啊……什么都能是鬼冢。”阿洮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露出全貌的的原本深埋在土里的一个桃木盒子。
她能感觉到,这只怨鬼,和自己身上的鬼气阴痕,和怀里这只鬼婴,有着莫大的关系。
“盒子里是什么?”陆蓉问。
“打开看看。”凌羽道。
“开盖!”老太太朝小厮们吩咐了一句。
随着一声尖利干涩的长响,那桃木盒子缓缓打开。里面随意扔着一张红色绣花的小方被,小方被揉成一团,上面布满灰尘。
这像是婴儿的襁褓?
难道这巨石下面压着的是怀里这个鬼婴的鬼冢?!
不对,不对,离珩说了,这里还有另一只怨鬼。难道也是一个鬼婴?
这深宅大院里,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婴儿聚怨成鬼?
阿洮脑子里飞速思索,忽然一团浓黑的雾气不知从何而来。无形却有质的黑雾宛如一只利剑,笔直地朝着阿洮心脏射来。
“当心!”凌羽大声呵道。
他手中剑意刚出,便另有一道白影斜挡在阿洮身前。
离珩眉头微皱,右手一抬一绕,那鬼气便如同被无形的气流卷动一般,遮天蔽日的一大团瞬间收缩起来。
隐隐蓝光乍现,仿佛阴沉乌云中闪动的雷电。那黑雾在离珩掌心全无招架之力,越来越小,黑色越来越淡。
阿洮发觉,怀里的小鬼球似乎在挣扎。
“它不是来找你的。”昨夜离珩的话在阿洮心中猛地破土而出。
“等等。”阿洮出声制止离珩。
老太太此事却尖声大叫起来,“还在等什么!快点灭了这晦气的厉鬼啊!”
阿洮飞快扔出那只小鬼球,那团在离珩手中几乎放弃挣扎的鬼雾忽然又躁动起来,几乎自毁似的冲撞离珩放出的蓝光。
离珩却没有继续用力,手腕一振,那团鬼气滚落在地。
这时众人才看清这第二只怨鬼的形状。
不是第二只鬼婴,是个纤细瘦弱的成年女子,面目已经看不清了,但是身形清晰可辨。
她嘴里发出尖细的叫声,冒着被法器灼伤的痛苦,拼命想要尝试去拥抱那只被阿洮扔出去的鬼婴。那鬼婴也发出同样尖锐的声音去回应。
陆蓉第一次,第一次分辨出厉鬼发出的那种意义不明的尖啸的意味。
这两只鬼在哭。一个哭得凄切,一个哭得委屈。
那老太太的声音比鬼泣更尖,“恶鬼作祟,快快,快杀了她们!”
“死都死了,杀不成了。”陆蓉冷冷道。
那只鬼婴遇到女鬼的一瞬间,终于恢复了本来的样貌。不同于被离珩强逼成的似是而非的婴儿,这个相貌更加清晰,仔细。
——仔细到能看到婴儿颅脑上密布的针。
陆蓉心中一颤,捏诀解开法器,那女鬼终于得偿所愿,紧紧抱住了啼哭不止的鬼婴。
凌羽看见这一幕,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问道:“这是针灸之法?”
阿洮皱眉冷嗤了一声,道:“针灸可不必将人脑袋扎成刺猬一般。用的也不是这比绣花针还粗的钢针。”
阿洮扭头问那老夫人:“你早知奇石下压着一只怨鬼?”
老太太惊魂未定躲在阿洮身后,不敢睁眼看那女鬼,“不……不,我不知道她成了怨鬼。那道爷说将她生前所最珍视之物压到石下,能阻止她变成厉鬼害人。”
“她是谁?”阿洮问。
老太太脸色不太好看,道:“这,是我前儿媳。孩子死后发了疯病,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陆蓉闻言,惊怒道:“不是仇人,竟是你儿媳?你可知人死后寄念之物被镇,不得解脱,是会不得超生,变成怨鬼的!”
老太太无奈道:“因为是自缢而死,又没给家里留下血脉,不得入祖坟,这才……唉。”
阿洮蹙眉问:“她是你儿媳,那这婴儿是你孙女?”
老太太露出些许嫌弃,“变成这个样子,我哪认得出。何况我那孙女出生没多久就死了,我也记不清楚了。”
“那你可知它被制成了怨鬼?”阿洮问。
老太太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情不自禁大声道:“是谁要害我!?”
老太太一声大吼吸引了女鬼的注意,女鬼空洞洞的眼窝中几乎要流出血一般,她抱着怀中鬼婴朝那老太太冲过去。怨气之重更比先前强上千万分。
老太太周围的丫鬟登时吓得四散而逃。她也想躲开,可惜因为腿脚不便狠狠摔倒。
眼见恶鬼伤人,陆蓉及时出手重新祭出法器,两只鬼重新被收入球中。
漫天阴云一下子重新散开,阴森鬼气也逐渐消失。
凌羽问:“法器能坚持多久?”
陆蓉看了眼小球,答:“最多两个时辰。”
“够了。”阿洮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老太太,冷道:“不瞒您说,我们此行是为了找寻制造鬼婴的人,现下看来,您似乎知道真相。”
“是你制造的鬼婴?”陆蓉柳眉倒竖,呵斥道。
“没有!我根本没有对着它的魂魄干什么!”老太太被吓得狠了,神情反而凶了起来,“我不过是听神仙道爷的话,将她那个没用的娘的魂魄镇住了而已。”
“这婴儿死后你不曾对它做过什么,那生前呢?”阿洮问,“这些怨气可不是凭空而来的。”
“一个赔钱货,女的!我要它干什么?我要的是孙子,继承我家姓氏的孙子!”老太太咬牙切齿道,“我不过是命人溺死了她而已。”
满头华发,和蔼温良的老太太此时看上去疯狂狠厉,竟比那厉鬼还可怕几分。
“那些针呢?”阿洮想到那小小婴儿头上无数锈迹斑斑的铁针,便不寒而栗。
“我要她死,我要她死后恐吓所有的女魂,教她们投胎时一定要看清楚,别投到我家!”那老太太形容疯魔,白发散乱,已经是被吓得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