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杯苦艾酒(下)
半小时后,安洁莉卡与华里安已经处理好所有事物,准备重新回到苦艾酒酒吧。
女孩抓着手提箱的把手,过去半小时经历的一切都同梦境一样:华里安把莱诺扛到二楼的旅店里休息。等他下楼时,他已经换了件更加宽松,也更加适合活动的亚麻衬衫。
他二话不说便领着安洁莉卡去列车站买票,还耐心地演示了一遍买票的流程——或者说如何使用自助售票机,因为安洁莉卡从未在金雀花帝国见过这个大家伙。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推进——来到先前下榻的酒店,取行李,再回到旅店一楼把房间钥匙甩上前台。之后赶车,回到华里安的酒吧。
……后面两条还没有发生,因为此时安洁莉卡正提着手提箱神气十足地走下楼梯。此刻,她感觉自己是即将登基的女皇。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无视掉店长眼中愈发明显的嫌弃,昂首挺胸走出了小旅店。
返程时,安洁莉卡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自动售票机器了:如同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曼切斯特人。
当出票口吐出两张纸质车票时,女孩露出了欣喜的微笑。“我做到了!”她转身将车票递给华里安,“没什么难的……哦,我失礼了。”
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在这土生土长的紫罗兰酒保眼中和乡下来的野孩子毫无区别,安洁莉卡立刻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端庄矜持的模样——顺便学着贵族小姐弹走裙子上并不存在的浮尘。
“做得很好,”华里安却意外地笑着夸奖她,“十七年前我第一次来曼切斯特时,比你做得差多了。我还记得当时在我身后排队的人都成了一条长龙,我却还是没有拿到属于我的票——毕竟,那时自助售票机才问世不久,总会出些这样那样的问题。”
他拍了拍面前自助售票机厚重的机身:“我遇到的问题就是收了钱却没有出票,虽说那时候票价便宜,但我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身无分文。即使是半枚铜币,也被我看得无比贵重。
而我也因此学到了一个好方法——”
华里安抚摸着售票机的铜制外壳,最终在机身侧面的焊接点上找到了一处小凹起。他放下手,抬头看向安洁莉卡:“无论售票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在这个小点上轻拍三下就可以解决。”
安洁莉卡抚上那个凸起:突兀且冰凉,怎么看都是焊接不佳时留下的痕迹,这种痕迹她见多了。更何况那只是机身上的一个小点,其下根本没有空间安置一大堆精密的器械。
她本要直接反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采用更委婉的方式:“华里安先生,难道紫罗兰帝国的机械技术已经发达到了这种地步吗——拍一下这个小点,就可以解决一台机器的所有问题……那还要我们机械师干什么呢?更何况,这看起来……只是一个焊接不良留下的痕迹而已。”
好像也没委婉到那儿去。安洁莉卡吞了口唾沫:“如果我说错了,就是我的问题——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华里安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孩。后者心里发毛:这下完蛋,他肯定觉得我非常愚蠢,愚蠢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沉默被华里安克制不住的笑声打破。他笑得弯下腰,一只手捂着嘴,试图隐藏自己放肆的笑容,却还是欲盖弥彰。
“华,华里安……?”安洁莉卡被这反应吓得不轻,她抓紧裙角,战战兢兢地问,“我说错了吗?”
“不,不——”华里安直起身,擦去眼角的泪水,“安洁莉卡,莱诺一直说你是个奇才,直到刚才我才确信:你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械师。”
他深吸一口气:“没错,那就是焊接不良留下的痕迹。我用类似的伎俩糊弄过不知多少第一次来曼切斯特的人,大部分人都信以为真。剩下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并未点破我漏洞百出的谎话——像你这样道出真相的,少之又少。”
“啊?”安洁莉卡被这一连串夸赞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以为……等等,我?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而已?”
“对。但很多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华里安叹了口气,拍拍女孩的肩膀:“放轻松,安洁,不仅能一眼看出焊接的痕迹,还能坚定地保持正确观点——你做得非常正确,而且极其出色。”
——
他们登上了列车。
安洁莉卡将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确定它不会掉下来后才回到座位边。
华里安正在阅读免费供应的报纸,见状,他示意安洁莉卡到他身边坐下。女孩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旁边。她并拢双腿,两手收起放在大腿上部,又被自己拘谨的模样差点逗笑出声。
汽笛鸣响,列车缓缓开动。安洁莉卡靠着椅背,注视着窗外开始慢慢消逝的景色。她打了个哈切:真想快点回到房间里躺下休息,肚子也有些饿了。
“安洁莉卡。”
华里安放下报纸,打趣:“为什么刚才你表现得那么紧张?我会让你想起你以前在学校里的老师吗?就是那些,只要表现不好就拿钢尺打你的手心的老师?”
“不,华里安……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她轻轻摇头,目光仍旧没有离开窗外的景色,“我只要到了新环境都是这样,会不由自主地紧张,然后不由自主地惹下一堆麻烦……”她想起华里安的戒指:“对不起。”
“对不起?给我说的?”
“嗯。”安洁莉卡回过头,搜肠刮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就是那个……我刚才看到了你手指上的玩意。”
“哦,这枚戒指吗?”华里安将手探进马甲的口袋,从中取出戒指。他摊开手心,将其展示给安洁莉卡:的确是银绞丝制成的戒指,戒环被设计成双头蛇,一左一右咬住了镶嵌在戒指上的黑色宝石。安洁莉卡想凑近观察,对方却先一步合拢五指,阻隔了他的视线。
“以前有个朋友送的,”他慢条斯理地将戒指放回马甲口袋,“这是蓝芙蓉帝国特有的矿物——日月长石中的月长石。我本来还有一枚日长石戒指,不过十几年前就遗失了,再也没找到。”
“——我听同学讲过日月长石的传说,”安洁莉卡补充,“它们诞生于同一块矿石,被分割后才能成为单独的两块宝石,即便如此二者还是能保持联系。据说蓝芙蓉帝国的人都用它作为婚戒呢。”
她抬眼望向华里安,翠绿色的眸中满是抱歉之色:如果说这是一枚婚戒,而对戒十几年前就遗失了,只能说明……
后者哑然失笑:“我是单身,一直都是。”
“我还以为——好吧。我多想了,”安洁莉卡耸耸肩,“看来我预感没错:你确实是单身。那你朋友送你这枚戒指干什么呢?”
华里安冲她眨了眨眼。他将戒指重新戴回食指,伸手触碰二人座椅间的小挡板:月长石开始发出微弱的光。
“挡板里面融了精石,占比还挺高,”他移开手指,“这就是日月长石的另一种功效:感知有秘术能量的矿物。”
安洁莉卡不敢置信地抚摸着挡板,目光又转移到华里安的戒指上。
“精石的色泽,密度和钢铁几乎一模一样,肉眼根本无法鉴别。”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因为钢铁没有秘术能量,并且魔物无法接触钢铁。在机械技术诞生前,精石曾一直被广泛地作为武器和建筑的材料……”
“但是!”女孩抬起头,“精石的熔点低于钢铁,硬度和强度也比不过钢铁。如果用伪造成钢铁的精石做蒸汽机的话……”
“那可是极其严重的安全隐患,”华里安轻拍挡板,“不过这只是个装饰用的小玩意,在这些地方用劣质材料也说得过去——毕竟每个机械工厂和工坊都要想着赚钱。要吃吗?”
女孩仍旧在思考着钢铁与精石这两种矿物的区别,听到有吃的,她立刻从自己的幻想中脱离。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有些饿了。
华里安不知从何处变来了一块白巧克力,正在慢条斯理地撕着包装。锡纸被剥落,奶白色的糖果显露出来,还带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安洁莉卡吞了口唾沫,感觉到空空如也的肠胃正在咕噜蠕动:早饭没吃,午饭时间也快要错过了……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吃东西。
“咔哒。”
一声轻响,糖果被掰成了均匀的两半。华里安将其中一块递给了她:“吃吧,我最喜欢的白巧克力。”
安洁莉卡则是毫不犹豫地接过,立刻咬下一口:奶香混合着可可豆的甜香在口腔中迸射。这不像她曾经吃到过的那些巧克力,甜到发腻,反而更加柔和,吃起来也特别清爽。
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她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糖果。
“谢……谢谢……”满嘴都是巧克力的安洁莉卡也不忘含糊不清地道谢。华里安无奈地叹气,掰下一块巧克力,扔进了嘴里:“孩子,小心噎着——别那么急,等会还有午饭。”
而她根本就没有听他的劝告。
所以半个小时后,当华里安将两盘热腾腾的白雏菊番茄面端上桌时,安洁莉卡只想把刚才吃的半块巧克力吐出来。
女孩郁闷地用叉子卷起面条,合着酱汁送入嘴里:美味,可她吃不了多少——毕竟肚子里还装着大半块巧克力。
她抬眼目视华里安解下围裙后又将其随意搭在椅子上。他拉开安洁莉卡对面的椅子,坐下:“怎么了?我手艺不好吗?”
“嗯……白雏菊面很好吃,”安洁莉卡用叉子挑起面条,看着它们从中间的缝隙滑落,“就是,刚才吃太多了……”
“那只是半块巧克力。”
“大半块!”她反驳,“有我四分之一张脸那么大!而且——嘿,你怎么没吃完?!”
见状,华里安立刻将手中吃了三分之一的巧克力藏起,他像个被抓包做恶作剧的小孩子那样尴尬地解释:“我也没让你吃完呀。而且也提醒了你,回去之后还要提供午餐……”
停顿。
然后是安洁莉卡克制不住的笑声。
“华里安,”她试着模仿华里安的语气,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比我想象中的要可爱多了?”
“是嘛?会闲聊,会调酒,会做饭,还会陪着你跑大老远取箱子——以及提供免费食宿,”对方摊手,“安洁莉卡小姐,您才发现我是个很可爱的人吗?”
而安洁莉卡已经笑得快要跌倒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了。她的心情终于明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