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纷争不断(上)
九月十二日,礼拜二。欧内斯特和崔斯坦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
昨天因为迟到而受葛尔妲老师惩罚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少年们可没有蠢到只隔一天就在同一个坑里栽第二个跟头,他们早已计划好时间,一定能提前出现在训练场。
只不过欧内斯特为了避免迟到似乎有些太着急了……
崔斯坦不知是第几次打断喋喋不休的欧内斯特,语气里满是无奈:“行了欧尼,我们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离上课还早着呢。”
“我只是怕,又闹得和昨天一样,”欧内斯特闷闷不乐地答复,“而且昨天还是我拖你下水……”
“啥?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崔斯坦提高嗓门,压过欧内斯特渐低的声音,“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是我在受罚的时候差点把你压成肉饼吗?”
这诡异的形容让欧内斯特不自觉地轻笑出声:“……崔斯坦,你没必要这么袒护我。要不是昨天我拉着你发牢骚,我们不会迟到。对不起。”
“我是你的贴身护卫——你的朋友,”崔斯坦双手环胸,满不在意地回答,“这些都是我该做的。走吧,我们也该……”
“殿下,崔斯坦。”
由远及近,第三者的声音打断了少年们的对话。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正巧看见亚瑟.桑福洛尔从长廊另一侧走来。就在同一时刻,欧内斯特感觉到身边少年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臂膀,那只伏在他右臂上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不过亚瑟先生并未察觉到儿子的这些小动作。他提着长袍的一角飞速走到二人身边,说话时还带着运动后的轻喘声:“还好……我刚巧在这儿撞见了你们——我来告诉你们,今天不用去训练场了。”
“等——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叹,不过欧内斯特的话被从右臂上传来的痛感堵了回去:那抓着自己右臂的手狠狠地掐了下去,同时崔斯坦提高音量,几乎在生气地质问,“葛尔妲……加里奥普希思女士她怎么不来了?”
欧内斯特疼得险些流泪,他装作平静地试图推开身边的少年,不过对方依旧在激动地喋喋不休:手上的力度随着语速不断加快,又大了几分。
“公事?疾病——还是路德维希把他的课要回来了?!”
“加里奥普希思女士在忙卫队的事情,”亚瑟清了清嗓子,“还有……崔斯坦,放开殿下。”
“啊?!——哦,抱歉。”崔斯坦这才意识到自己始终拽着皇子殿下的半条手臂,而对方的表情早已因为痛苦而略显扭曲。他尴尬地松开了被捏得快失去知觉的欧内斯特,在亚瑟责备自己之前便急忙岔开话题:“父亲,为什么加里奥普希思老师不来了?”
“……”亚瑟皱紧眉头,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敲向儿子的头。他看着对方疼得龇牙咧嘴,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小家伙这个上午都没事儿了。好好玩吧。”
皇家图书馆的馆长对着欧内斯特笑了笑:“抱歉,殿下。我儿子似乎又在欺负您。”
“没关系,”对方满不在意地回复——虽然他的右臂仍旧在隐隐作痛,“不过,桑弗洛尔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这节课本来是路德维希……芬恩先生的历史课。”
闻言,亚瑟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并未料到欧内斯特会如此发问,且还没想出该如何作出回答。他面露难色,压低声音告诉二位少年:“他们在一起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
听上去像是个既定的事实,可无论是他紧张的神态,还是诡异的动作都十分让人起疑。总之,这并没有多少说服力。欧内斯特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却被对方一个温柔但坚定的眼神制止。
“那我就先行离开了,”亚瑟略微俯首,“不过在那之前……”
他将手伸进白袍的暗袋,从中拿出两样物件:一个五光十色的玻璃瓶,以及一串水晶做的蓝芙蓉手链。亚瑟示意欧内斯特伸手,红发少年虽说不理解这种行为,可还是乖乖照做。
水晶项链被亚瑟温柔地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物件虽然坚硬,可不知何为却十分温暖——不像是毫无生命的无机物,欧内斯特甚至能感受到能量在它体内流动着,就好像人类的脉搏。
他下意识地将手环戴在了自己纤瘦的手腕上,小皇子举起手,端详着戴在手腕上的饰品:“像女孩子的首饰。”
闻言,亚瑟笑了:“这是您父亲给您的礼物,这段时间因为小皇子的出生,他疏于您的照顾……他委托芬恩先生将这串手链交给您,不过现在他也刚好有事,就委托给我了。”
没想到这串手链为了从父亲那儿来到自己手里,还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欧内斯特抿紧双唇,用微不可闻的音调悄声道谢。
“谢语还是您亲自告诉陛下吧,我平时鲜少与他见面,没办法传达您的消息,”亚瑟脸上的微笑更加灿烂了,“还有——崔斯坦。”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一个激灵:“父亲,什么事?!”
亚瑟看着慌乱的儿子,将手中的小玻璃瓶交到他的手里:“这是给你的。”
“……啊?”
崔斯坦脸上的惊恐转变为了迷惑,他睁大金色的双眸,不解地注视着那小小瓶子:里面充斥着银色的雾气,时而汇聚时而分散,有生命般不断变幻着。
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崔斯坦昂起头:“父亲,你……”
亚瑟冲他点点头,并没有让少年把话说完:“我身上还有事务,先告辞了……还有,崔斯坦。记得保护好小皇子。”
————
他们一路走到了皇家花园中。欧内斯特与崔斯坦找了个阴凉的地点,双双席地而坐——不过,在坐地后的下一瞬间,崔斯坦便顺势躺倒在地。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小小玻璃瓶,举至眼前不断转动着:不知是在看着瓶身五彩斑斓的颜色,还是观察着瓶中雾气的变化。
“那是什么?”欧内斯特见崔斯坦如此专注(这可不是他的个性),疑惑地问道。
“美梦。”崔斯坦回答,“漏出来过一些,这也是为啥我爸能发现我买了这个玩意。”他顿了顿,继续说:“就是昨晚上的事儿,今天早上他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了很多:不要买沙人的梦,你根本他们能在那里面夹杂些什么东西……”
“什么?”
“有些沙人会把噩梦伪装成美梦再高价卖给人类,甚至有些人可以用他们制作的梦来取人性命。当然这些都是流言,更何况我买到的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美梦。”
他将手垂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我爸爸换了个容器盛放这个梦:那个沙人小姐用的是普通的玻璃瓶,可是这个瓶子不太一样——用的是星沙炼制出来的玻璃。”
“星沙?”欧内斯特问,“那不是美梦精灵……沙人们造梦的原料吗?”
“对,可是用星沙做出来的玻璃有存储秘术能量的效果,用来储存沙人们造的梦再好不过了,”崔斯坦撑起身,将玻璃瓶放在了欧内斯特手里,“看,就是这个。”
“……哇哦,真是神奇,”红发少年轻声赞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
崔斯坦警惕地观察周围,确信周围几个巡逻的守卫并未注意到二人后才放心大胆地坐下:“我——偷看了我爸的书,他搜集了很多紫罗兰帝国皇家科学会的报告。星沙的作用就是最近才被发现的,举的例子就是存储沙人的美梦:他们找到了愿意合作的沙人。我爸爸肯定是知道了这些事,专门买了个星沙做的瓶子。”
“话又说回来,”他曲起手臂放至脑后,“紫罗兰皇家科学会真是神奇,无论是机械师还是秘术师,无论是紫罗兰人,金雀花人还是蓝芙蓉人——整个大陆的人类都想要申请加入那个地方。”
说这话时,崔斯坦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们发布的东西:燃烧的三元素说,药剂学的融合说,堤坦尼亚元素的区分,甚至只是星沙的使用方法——我们透过这些东西,能够更透彻地了解堤坦尼亚!”
“崔斯坦,你好像对这些很感兴趣,”欧内斯特摩挲着手腕上的链子,“对于紫罗兰人的所谓科学话题。”
“没错。怎么了?”
小皇子叹气:“我……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的。一个机械国度,却比身为秘术国度的我们更为了解堤坦尼亚的万物……”
崔斯坦愣住了,几秒后他开口反驳:“可是科学会确实是在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以前大家都说燃烧需要堤坦神的指示与祝福,后来又变成了需要燃烧的元素,最后我们终于明白了——燃烧需要着火点,可燃物,助燃物!这些都是安托万.奥克莱斯发布在万物科学期刊上的内容……”
“那些你每周溜出去看的破烂杂志,”欧内斯特压制着怒火,语气里却已冒出尖刺,“你根本就意识不到机械国度做的一切是在摧毁万物的规矩,把一切都变成充斥着烟尘和铜臭味的巨大蒸汽机。”
“欧内斯特,你——”崔斯坦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会从自己朋友的嘴里吐露而出,“该死的,路德维希到底教给了你什么东西?!”
“我们是一起上的课,他给你讲了什么,就给我讲了什么,”欧内斯特也非常愤怒,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却出奇冷静,“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路德维希老师了:因为他讨厌机械技术,而你偏偏又对其抱有浓厚的兴趣。”
“科学——!”少年用并不熟练的紫罗兰语大声念叨着那个单词,“科学和机械技术并不一样……它是让人更加了解万物存在的一门学问,欧内斯特.康福洛尔殿下!”
欧内斯特别过脸,不再参与讨论。崔斯坦见状,也安静了下来。
小皇子感觉到水晶蓝芙蓉硌得自己手腕处的皮肤有些发疼:崔斯坦很少称呼自己的全名再加上头衔。这么做只有两种情况:他非常高兴,或者非常愤怒。
此时正是第二种情况。
水晶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啦声,搅得欧内斯特心神不宁:他的确想要停下手头的动作,可这意味着必须去面对沉默——他与崔斯坦之间的沉默。
他一手造就的沉默。
异样的风略过耳畔,伴随而来的是衣料摩擦时发出的声响。欧内斯特抬起头,却看见崔斯坦已经站起。他拿起放在草地上的术杖,一言不发地就要离开:他一定想要快些远离欧内斯特,因为他甚至没有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草屑。
“崔斯坦?”欧内斯特心头一紧,“崔斯坦?你要去哪里?”
蓝发少年的背影一滞,他仍旧没有回头:“殿下,我希望您能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
“我——为我说的话感到很抱歉……我忘了你以前来自紫罗兰——”
“我根本就不是……他妈的紫罗兰人!”崔斯坦没有转身,声调却已沙哑。欧内斯特想象得到泪水开始在对方的眼眶里充盈时的景象:“在我还没记事的时候,我和我父亲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蓝芙蓉……我对于紫罗兰毫无印象,我也清楚地知道只要回去就不会有好结果……”
他抓紧了自己的术杖:“我是个秘术师。是欧内斯特.康福洛尔殿下的陪读,贴身护卫,也是和他一起在皇宫里成长的朋友。我属于这里,我属于蓝芙蓉。是我没辨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该和你讨论起这些话题,对不起。”
“崔斯坦……”
崔斯坦昂起头,几滴泪水控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他将其悉数擦去,然后开口:“殿下,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下午还有一节瓦格纳老师的课。我们那个时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