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自雷草高地而来（下）
“后厨？”安洁莉卡疑惑地重复着女孩的话语，却得到了对方肯定，甚至是毋庸置疑的答复：“没错，后厨。如果用诗意一些的语言来说——所谓新鲜面包的故乡。”
“我能进去吗？”
安洁莉卡担忧地询问：印象里后厨可不是能随便进的去处。别说是后厨了，连华里安调酒的时候都让她站远一点，深怕她的头发落进酒杯里。
吉赛尔却还是态度坚决：“当然能！这可是我家的烘焙坊！”
“可是——嘿！”
根本不顾她的态度，女孩又一次拉起她的手。她领着安洁莉卡穿过货架时，似乎还顺手从货架上拿下一罐糖果。等到女孩们站在后厨门口时，她将糖罐递给了安洁莉卡。
“爆汁软糖，”吉赛尔一边在腰间的口袋里翻找着钥匙，一边解释，“我们店的热销产品，贝克礼大道的小孩子们都爱吃。不过这罐不是给你的……啊，有了。”
女孩的手里多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她将其插入门锁，旋转半周。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同时吉赛尔从安洁莉卡手里接过糖罐。后者皱了皱眉：面包的香味中多出一丝煤灰特有的臭味，而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往门内探进半个头：门内是个长方形的狭长房间，漆黑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能调解高低的萤石灯。靠着墙放着一架三层烤箱，而烤箱的动力炉还同时连接着旁边的搅拌器：那里面正在搅动着什么乳白色的东西。
烤箱边则摆着一张橡木长桌，桌上陈列着一整套铜制烘焙工具：看样子这里就是烘焙师的工作台。在长桌上方还有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橱架。有几个玻璃罐用标签注明：梅子果酱，酵母粉，糖……但大部分都标签已经被磨损至看不清内容，甚至干脆就没有标签。瓶瓶罐罐的玻璃瓶身在萤石灯下闪烁着温和的光。
安洁莉卡注意到，有一根黄铜管从天花板上延伸而下，经过那些瓶瓶罐罐，最终在橡木工作台边。黄铜管的末端同喇叭花一样绽开，很是好看。
那是根通话管：它的发明和紫罗兰科学会的研究密不可分。安洁莉卡知道声音能够在介质中传播，而科学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现，在精石合金制成的管道里，声音的传播速率会更高，质量也更为稳定。
不过安洁莉卡并未深究为何声音在精石合金管道中传播的速率就会更高，万物科学期刊是她就读学校的禁书之一。有可能是因为精石中的秘术能量？鬼才知道！但她倒是清楚通话管的铺设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不仅要搭建好管道线路，还因为精石合金本身的物理性质，得避开温度过高的区域——所以通话管线路的铺设绝非易事。
别说是金雀花了，就连它的诞生地紫罗兰，都少有地方大面积使用这种精妙的通讯仪器。
哦对，以上这些消息是她从别的学生嘴里得知的。小说，杂志，宣传册……凡是娱乐似乎都与金雀花第三机械学院的学生们无关，可年轻的孩子们总有办法躲过□□们锐利的目光，寻找属于自己的乐子。
“那是通话管，”注意到安洁莉卡长时间盯着那朵盛开的喇叭花，吉赛尔笑着解释，“我们家当初花了大力气铺设了一套特定的通话系统，就是为了方便后厨，前台，还有在楼上的老板——也就是我叔母——三者之间的联系。”
“我在学校里见过，”安洁莉卡不由自主地往那儿走去，想要近距离看看这精妙的设备，“不过只是模型……”
“——那边那个！”突然，一个响亮且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安洁莉卡的动作，随之而来的则是后厨大门被人暴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的巨响。女孩猛地回头望向声源处：原来在房间的另一侧，还有一扇几乎和墙壁融在一起的木门。此刻它已被大打开，背着光，她能看见一个矮小但见状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的肩膀上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
“吉赛尔？”那粗犷的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门口的男人三步作两步奔至二人——不，应该是安洁莉卡跟前，并毫不客气地挡在了她与通话管之间：安洁莉卡并不算瘦弱，可也绝对算不上肥胖。可她与通话管之间又挤进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让她不得不贴在墙上：头甚至险些撞到挂在墙面上的锅铲。
面前这个人戴着厨师帽，穿着还算干净，不过有些发黄的围裙。几撮杂草样枯黄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贴在他宽而平整的前额上。他面像凶狠，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里专吃小孩的地精，一道贯穿半张脸的疤痕更是增添了这种感觉。
安洁莉卡咽下一口唾沫：巨神保佑，希望我今夜不会因为见了这张脸而做噩梦。
凶狠的男人放下扛在肩上的东西：萤石灯的灯光下，“古德温面粉”几个字显得异常清楚。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好留出点空间，供安洁莉卡离开，嘴里还不断嘀咕着：“野丫头别乱碰女主人的通话管！去年才新装的。”
“汤姆！”吉赛尔出声打断了他，“我听见你在说什么了。这位是安洁莉卡.德尔彬妮小姐。她是金雀花帝国来的优秀机械师，也是我的贵客：希望你能给她点该有的尊重！”
“……是准机械师。”安洁莉卡本想出声提醒，可吉赛尔并没给她这个机会。女孩皱紧双眉，两臂环胸，神态竟然与金雀花的贵族小姐们有几分相似：“汤姆，我希望你能给德尔彬妮小姐一个道歉。”
“我没那时间！为了取那他妈的面粉，我已经废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和力气！而外面还有几十个顾客和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等着库克烘焙坊的新货，”他粗鲁地回复，可能是察觉到不妥，又粗声粗气地补上一句敬语，“吉赛尔小姐，您懂了吧——如果您还想让您的烘焙坊赚钱的话。”
“我知道，可是这不是你能那么称呼安洁……”
“哦，野丫头！”汤姆大笑着打开面粉口袋，他单手将沉重的袋子抱起，把雪白的面粉悉数倒入自动发酵机里，又熟练地加入清水与酵母，等着它们搅匀，发酵。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已经发酵完毕的面团，来到工作台前，背对着二人开始工作。他的嘴皮子还是没停下：“就因为那个金头发的小个子有个和那红头发混蛋一样的徽章，而且能造出来这些沉重的玩意，我就得给她点尊重？！当年我在厂子里干的时候，那些人是怎么对我的——”
他把面团粗暴地塞入烤箱里，‘碰’地一声关上了箱门。短暂又诡异的沉默占据了后厨，某一瞬，安洁莉卡只能听见机械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
“他们把我当成卖命的畜生看。”汤姆耸耸肩，神态落寞，“他们给老爷们设计东西，老爷又花钱让我们做出来。我们费心费力做出来的东西，到头来还得用我们自己的钱去买……甚至还他娘的买不起——”
“汤姆？”通话管不适时宜地响起，那是吉赛尔叔父的声音，“十个加冕石面包做好了没？”
“妈的，马上给你送过来——！”
他又变成了那副粗俗的模样，戴上烘焙手套，弯下腰从烤箱里取出托盘：此刻面团已经成了香喷喷的面包，热气混合着香气充斥了整个房间。可室内的气氛却要降至冰点。
“夫人真要把你教成蛮横的大小姐了，”他冲着吉赛尔嘿嘿一笑，铁灰色的眼睛又咕噜噜地转向安洁莉卡，“还有你，机械师小姐。来紫罗兰挣你的大钱吧，如果你能的话——”
吉赛尔握紧拳，似乎还想和这出言不逊的厨师理论。可安洁莉卡却伸手拦下她，她将一缕乱发理至脑后，做了几个深呼吸，让满是面包香味的空气充盈自己的肺部。
安洁莉卡再三确认自己并没有咬住嘴唇，而后，她对着准备将托盘端出后厨的汤姆喊道：“汤姆，能教我怎么烤面包吗？”
那矮小的背影一滞，汤姆缓缓转身，铁灰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惊讶。安洁莉卡无视了身边吉赛尔同样惊讶的目光，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刚才，能一边说话一边烤出来那么棒的面包……我……我想……”
后厨怎么越来越热了？她焦躁地观察着周围的仪器，试图找出高温的根源：可一切依旧照常，只是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该死，她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又开始咬嘴唇了。
“安格利亚，还是什么什么——”就在这时，汤姆又一次大笑起来，“你要学就去找吉赛尔小姐学吧，她会教你怎么用上等人的方式做面包。我这种方式，也就我这种下等人能用用了。”
————
“我很抱歉。”
吉赛尔低下头，“汤姆以前是飞行鸟机械工厂的机械工人，不过在一次事故里受了伤，也被飞行鸟公司开除了。叔母看他和我们一样，都是雷草高地来的人，就让他在后厨当厨师了。”
安洁莉卡只是用小勺搅拌着面前粉红色的饮料，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对街库克烘焙坊的招牌：招牌边穿着厨师服的铁人还是在懒洋洋地左右来回晃动着。
“这家咖啡馆的果茶还不错，”她收回目光，试图岔开话题，“别想汤姆的事了，好吧？”
可对方似乎并没有放下的意思：“我替汤姆给你道歉——可是，安洁，你别怪他……他人还挺好的……忠诚憨厚，做事也认真……只是和我们合作的那个机械师有点高傲，而且还看不起他……不久前他们才吵过一次，他应该是把对那个机械师的敌意投射到了你的身上。”
“我倒是无所谓啦，”安洁莉卡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下次我们就不去后厨，不和粗鲁的汤姆见面就行。”
“本来说给你拿点吃的，结果——算了，至少往好处想想，不会被我叔母发现，不然我又要被骂一顿。”
“——听起来，你叔母对你很苛刻？”安洁莉卡想起汤姆无意间说出的话，不禁询问，“哦……如果不方便回答的话，就当我没有问吧。”
可女孩却顺着话头接了下去，她双手握拳，狠狠砸在木制圆桌上，似乎在宣泄自己多年来积压的不满：“我从小就和叔父母一起长大！以前在雷草高地时还算好的，可我们的烘焙坊搬到曼切斯特过后，叔母看到了那些彬彬有礼，而且又有钱又有权的机械贵族之后，就想着我们库克家也要变成那副模样！”
吉赛尔不放心地看了眼烘焙坊的方向，试图在确认尚未出现的叔母是否在监视着自己。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女孩长舒一口气：“她不准我和别的孩子一样去公立学校读书，哪怕是花大价钱也要请私人教师以贵族的标准来教育我。后来她请不起那么贵的老师了，就找来一般的老师——但怎么说都是文学，数学，礼仪课等等无聊至极的东西！”
“我的烹饪技术都是偷偷和叔父还有汤姆学的，看着他们做了几遍我自己就会了——药剂学也是！只要看了一遍书，我就知道那些魔药应该怎么配……”她压下声音，安洁莉卡几乎要凑到她耳边，才能听清楚女孩的话，“叔母是一定不允许我学这些东西。你想想，一个会调药剂，烤面包——还要把面包分给穷人吃的贵族小姐？这多恐怖，简直比蓝芙蓉帝国的奇美拉野兽还要恐怖……我没和你说吧，叔母最讨厌我把烘焙坊卖出去的东西无偿给外人吃：无论是流浪汉，孩子们，还是你。”
说这话的同时，她泄愤似的把抱在怀中的爆汁软糖摆在桌上，示意安洁莉卡快些拿一块吃掉。女孩笑着拿起一块橙色的：“吉赛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我不想成为一个大小姐，”吉赛尔从糖罐里拿起一块青色的糖果塞入嘴里，“我尽全力对叔母讨厌的，所谓的下等人表现出友好。我把面包分给贫民区里面的人吃，给买不起糖果的孩子们偷偷准备一罐又一罐糖果……但你也看到了，在我面对汤姆的时候，还是趾高气昂的样子。”
“慢慢来吧，吉赛尔，”安洁莉卡将软糖放入嘴里，“不过光听描述，你比你的叔母可好了几十万倍——”
酸涩的果汁在唇齿间爆裂而出，惹得女孩面目扭曲。她赶忙伸手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这味道居然还有些熟悉。
“安洁！”吉赛尔赶忙站起，“天啊，我忘了，这罐糖是我要给华里安的！那里面有我特制的……”
“……白羊郡……特调橘子汁口味？”好不容易咽下糖果的安洁莉卡问，“这么酸的东西，整个堤坦尼亚找不出第二个了！”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先是吉赛尔忍不住轻笑两声，而后轻笑变成了大笑——
“刚才和汤姆说话的时候，我真的尴尬得要死！”
“我看出来了！你的脸好红啊，安洁！比锅炉里的煤炭还要红！”
“什么，我还以为是房间太热了呢。”安洁莉卡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向吉赛尔伸出手，“我们回酒吧，怎么样？”
“我可能得留下来看店，叔母嘱咐过我，”吉赛尔站起身，将糖罐推给安洁莉卡，“帮我把这个给华里安先生吧——别偷吃哦。”
“放心，整个曼切斯特估计就他喜欢喝酸橘子汁。”安洁莉卡笑着回应，她用空闲的手拉住了吉赛尔的衣角：“再过几天，我就要参加机械师的考试了，吉赛尔——你会给我加油吗？”
“当然会！我会给你做最好的面包给你加油！”黑发女孩握住她的手，那双细嫩白皙的手和机械学徒满是茧疤的手交叠在一块。安洁莉卡收拢十指，握紧了吉赛尔的手。
“那我们到时候见。”
“嗯，到时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