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我看着声波。想他会有什么反应。
可我想不出。他可能会当场处决我这个叛徒。他可能会直接甩下我飞走。他可能依旧会和刚才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不说话,平日里也一向没什么动作。这样的人是很难懂的。
我看着声波。他就像另外一个我。
可他又不像。或许他压根不在意我去哪儿。或许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或许他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和想法。
说到底,也只是我自己觉得他和我相像而已。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看着声波。觉得他真是可恨。
太可恨了啊。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在地球蹉跎这么久?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加入霸天虎?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接手那么多烂摊子?
汽车人、霸天虎、战争、赛博坦……这些都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声波。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声波也在看着我。
他对着我放了一遍我刚刚说的话。
【“当霸天虎。”】
【“不会离开。”】
【“回报应号。”】
……
真幽默。他不仅删减了我的句子,还调整了里面单词的位置。
我感受到滑稽。还有随之而来的莫大荒诞。
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我笑得坐不住,笑得身子晃来晃去撞到了他好多下。最后甚至直接卧倒在飞船上,蜷着身子笑个没完。
“哈哈哈哈……你他渣的……哈哈……这说的是什么尾气一样的废话……哈……别逗我笑了……”
他一直那样看着我笑。直到我实在是笑不出来才站起身。接着一把把我捞起来,抓着我的肩膀让我站好。
他又对我放录音。
【“不会离开。”】
我很无语。
“你知道你最好的反应是装作没听见直接回飞船的对吧。你知道的对吧?没人会把我的消失跟你联系起来,你又何必这样呢?”
他没动静。
我想甩开他抓住我的手,但是没甩动。他抓得很结实。难以想象他那细手指头怎么做到的。
我跟他说:“放开我。”
他没放。
“……你先放开。我又不会突然消失。”
他还是没放。
“……我要下去,我不喜欢站这么高。”
他抱着我跳下了飞船。松开我之后又立刻抓住了我右手的腕部关节。
……我很无语。
他的行为让我感到很尴尬。我开始想办法改善现状。
我对他说:“首先让我们来考虑一下现实。就从你最关芯的地方说起。你最关芯的是霸天虎和汽车人之间的……战斗没错吧?就目前双方的人员规模而言这已经很难用战争来形容了。”
他冲我摇了摇头。
“……战争就战争。”我啧了一声,继续说道:“不管是什么,继续打下去对目前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哪方都是。”
他又冲我摇了摇头。
我奇了:“这么好战?好吧。但让我们姑且先回归到成本和收益的角度。在赛博坦已经毁灭的大前提下,但凡有哪怕一丁点理性的人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搁置内部矛盾暂时握手言和。最起码先找个地方建立块殖民地,然后休养生息积存实力。现在再打下去只是无端内耗而已,除了亏本还是亏本。”
他继续冲我摇头。
……“要不咱俩还是直接干一架吧。”
你这样不说话只摇头真的很烦人诶。
他歪了歪头看我。
看什么看,以为我还是弱鸡吗?
……算了,能不打还是尽量不打的好。没必要。
我继续劝他:“不建立殖民地……是想着复苏赛博坦吗?这么天真的?”
我又和他算这笔账:“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原因到底什么,但赛博坦已经熄火了对吧。想重新点燃一颗星球光需要的能量就是天文数字,更不用说牵扯到的技术了。那是点燃一颗星球,不是点燃一座炮台。根本不是燃料加够就能行的。”
“而且那还是最起码的问题。赛博坦政权早该被银河议会除名了吧?星球没被其它势力接手不过是看在赛博坦打仗打得实在荒芜破败的缘故上。一旦赛博坦复苏诸多势力就会蜂拥而至想从中捞好处。在这种群狼环视的情况下想要在赛博坦重新建立政权是件麻烦得望不到头的事。你好歹当过议员,这种事你能不清楚吗?”
“更不用说人口和基础设施。整个星球人死的死跑的跑,遍地都是尸体和废墟。还有多少活着且愿意回去建设赛博坦的人?就报应号上的士兵?他们连填满一栋大楼都不够。更不用说现在还要什么没什么。就这么些人守着颗荒星能做成什么?”
我冷笑着补充道:“再说了,你们能不能打赢汽车人还不一定呢。”
说着右手从旁边飞船上掰下来一块因坠毁而摇摇欲坠的金属。我拿它对声波举例子:“你瞧,这块金属就像现在的汽车人。就剩这么点,人数少得可怜。但该说不说,擎天柱是个非常优秀的领袖,剩下的汽车人在他的指挥下很会抱团,表现相当亮眼。打不死一样顽强。”
然后左手从脚边拾起一块石头,继续拿它对声波举例子:“这块石头就像现在的霸天虎。虽然大得多,但大多是乌合之众,内里良莠不齐。威震天一门芯思扎在暗黑超能量体上面——那东西早晚会害死他——压根没想过好好拉扯队伍。和汽车人哪哪都没法比。”
虽然没有限制我的动作,但声波攥着我的手收得越来越紧。
然后猛地把我右手中的金属打掉在地,一脚把它踩进了泥里。
……这是在干什么?
渣的。我忍不下去了。
左手出拳直击声波右手肘部轴承,右腿屈膝撞向声波腹部装甲。都使足了力气。
就算打不赢我也非得让他吃一吃苦头不可。
然而他一个后侧身就闪了过去。
接着抓住我右腕的那只手稍一使力,别住了我的胳膊让我半边机身脱力。同时脚下轻轻一踢,让我重心不稳栽向地面。
我只来得及跟上他的动作,甚至没能做出反应,他就单膝跪地一个上身把我脸朝下按地倒在地了。
……怎么这样!
我挣扎了两下,根本没用。他反倒按得更紧了。
给我气坏了。
我骂他的声音都是抖着的:“你个讨厌的混蛋……混蛋!……冲我耍什么威风!这算什么本事!”
我既觉得不解,也觉得委屈:“我分明是在好芯劝你!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打仗打的是什么?打仗要怎么赢?你们有人考虑过吗?军事、政治、管理、制度、民生……有人正经研究过吗?威震天不懂事你也不懂吗?如此幼稚、无脑、鲁莽、无谋、意气用事、逞英雄……这种过家家一般的战争……根本就是在胡闹!你想陪着一起胡闹就陪着好了,我不奉陪有什么错!我凭什么奉陪!”
他一动不动。没放开我。也没进一步动作。沉默着任由我咒骂不休。
直到我骂完,他也依旧不肯说话。
我开始感到哀伤。我语气平静地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声波闻言终于松开我起身,伸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还顺手拂去了我机体上刚刚粘到的泥沙。
本来就是他的错。
【“当霸天虎。”】
【“不会离开。”】
【“回报应号。”】
他又放了一遍。
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呢,那又怎么样?”
他又冲我放录音。
【“…复苏…赛博坦…”】
哈,赛博坦。赛博坦。
我慢慢蹲在了地上,沉默着用双手捂住了脸。
哈哈,赛博坦。
以我现如今所处星球的时间单位来看,我在这里待了有三年还多。在那之前我一直在宇宙里飘荡,时间久到无法估计。
生活在赛博坦星球的日子对我来说太过久远。
久远到我以为我全部忘记了。
可是实际上并没有。我竟然记得非常清楚。那些凄风苦雨,踽踽独行……一幕一幕,全都很清楚。
在声波对我放出【“…复苏…赛博坦…”】的时候,在地球唯一一颗自然卫星反射光的照射下,在这回忆喷薄而出的夜晚,它们一股脑地涌出。
惊醒了我,淹没了我,击垮了我。
原来那些怨气自始至终不曾消退,只是悄悄积压在了芯底。它们终于在此刻迎来了爆发的时机。
笑声逐渐透过我的指缝流出,变得越来越大。我很快站直了机体,笑得前俯后仰。
我冲这里唯一的听众大喊:“去他渣的,去他渣的赛博坦!我靠自己走到现在,谁管过我?谁管过?!赛博坦没了就没了,没了正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
声波无声地听着。
他总是无声的,这我知道。可他的确在听我说话,这我也知道。
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或许只是因为他在看我。或许只是因为他在听。
因为终于有人看着我,所以我才有话想说。因为终于有人听我说话,所以我才说个没完。
我这是在撒娇吗?冲着声波撒娇?还是在寻求慰藉?
……我总以为我是不会寂寞的。看来我错了。
声波他会寂寞吗?他会不会也有想对人说的话?
但他有激光鸟,应该是不会寂寞的。
我又开始觉得难过了。好难过啊。
我想念我最初遇到的那只鸟。那只死去的鸟。
明明不认识我,为什么在临死前和我说了那么多?为什么想念同族?为什么怀念故乡?为什么相信宿命?为什么那么平静地迎来死亡?为什么谢我?
我有什么好谢的?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那时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没有任何值得感谢的地方。
想必那只鸟也是寂寞的。所以才会如此。
那只鸟孤零零地生活在赛博坦人的城市里,又即将悄无声息地死亡。怎么可能会不寂寞呢?
我的名字取自那只鸟的一句遗言。
为了纪念。或者说继承。又或许只是被问及名字时忽然想到了那句话而已。
那只鸟说“静电也没什么不好。”
那么我叫静电也没什么不好。
无论是我,还是那只鸟,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值得的。因为值得,所以才会选择这么做。
但想要得到什么就总要付出代价。这份寂寞就是代价之一。代价总是要受着的。
但我比那只鸟更加迷茫些。因为那只鸟有追求。我没有。我到目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算不得追求。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又抬头看向声波:“所以,你在霸天虎过得开芯吗?”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索。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问他:“真的吗?”
他再次点头。
“没骗我?”
他摇头。意思是没骗。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教我。教我怎么过得开芯。”
我最终还是和他回了报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