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
天空阴沉,细雨绵绵。
乔不知为中尉,是惯会吃喝/嫖/赌的老油条,赵金虽爱厮混于胭脂水粉堆里,却瞧不上他,近年来,仗着兄长是赵仁缨的亲信,中尉在他眼里形同虚设。
“夜里巡查的守卫来报,朱雀大街发生命案,武宣候当街行凶。”赵金身后立着禁卫,眄视指使,说:“围起来,侯爷以一当十,都客气着点。”
骆煜安掀翻断木,充耳不闻,却将搬起的石块准确无误地扔到赵金脚边。
赵金咬着牙说:“你有爵位在身,却还是校尉,听命于中尉署,侯爷,别让咱们难办。”
骆煜安直起身,背对着他,声音揉进碎雨里,说:“想拿本侯?”
他的手套上站满污泥,怀里掏出一物丢给赵金。
“符节认得吧。”阳离冷声说,“认得就行......”
刚想说,来得正好,人多好干活。就见,离开不久的姜绰几人,身边围着禁卫朝这边走来。
阳离低声说:“侯爷。”
骆煜安蹙眉暗骂。
姜绰不敢离骆煜安太近,心里害怕,面上装着镇静,咳嗽着说:“我跟他们说了恐起疫病,这些蠢货非要先拿人问话。”
带着姜绰而来的禁卫凑近赵金耳语。
赵金愣了半响说:“朱雀大街上良莠混杂,鳞次栉比,阴暗潮湿,且不说生个疑难杂症,这地方穷,得风寒都能死人。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留着郡邸狱,这破地儿早拆迁了。不过三辅管理井然有序,从未出过差错,侯爷当心祸从口出,因言获罪。”
正说着,姜绰身后有人倒了。
骆煜安上前查看,血点接近胸口,这人已经起热了。
住在低洼处的百姓,房屋倒塌尽毁,个个面露痛苦,有些人也已经倒下,躺在污水里,佝偻着身子不断得咳。
这病来得凶,起得急,从身上出现血点到起热最多两个时辰。
“阳离,去药铺抓一味桔梗,尽量多,再配些清热的草药。”骆煜安猛地站起身说道。
“南风还没回来。”阳离迟疑地说。
骆煜安厉声道:“先去办。”
阳离踩着废墟就跑。
“霍冉,排查风寒症状的人,都隔离开。”骆煜安说。
霍冉身形魁梧,矮骆煜安半头,上前抱拳说:“侯爷,人要隔离到哪儿?”
“郡邸狱。”突然有个声音说。
“王福源?”赵金看向红顶轿子旁站着的王福源,诧异道,“你今日又不当值,在此处做什么?”
“中尉大人昨日在宴京楼吃酒醉了,今早叫我来接。”王福源说。
王福源掀开轿帘,乔不知宿醉头痛,揉着眉心含糊不清地说:“人都赶到郡邸狱去,这地方就郡邸狱地势较高,没被淹毁,离......那位远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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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邸狱荒废已久,除了关押华凌祁的那处,其他地方更是荒草丛生,腐朽潮臭。
院墙塌了,不用绕到正门,骆煜安让人把墙拆了,临时建起一处出入口。
禁卫们带着巾帕遮住口鼻,简单收拾一番,勉强片瓦遮头,又在郡邸狱外搭了棚子煎药和供难民们避雨。
骆煜安没等到带着太医赶来的南风,施学廉先到了。
施学廉因病缠身,已许久未上朝堂。前两年请辞丞相之职,太皇太后以新帝年幼,朝政还需老臣辅佐为由,不允。
车帘掀开,没等施学廉下来,老仆先撑开伞候着。
施学廉老迈迟缓,行至骆煜安身侧,说句话都似提着气。
“侯爷,病源可查清了?”施学廉说。
今天是施学廉夫人的忌日,每年雷打不动去扫墓,看着样子像是刚出门。
“朱雀外街巷,除常驻百姓外,有酒肆,熟食铺子,卖鱼的铺子。杂物都堆在后街,冬日还好,这一道夏天暴雨,沟道溢水,沟道中挖出些......”骆煜安没多寒暄,如实说,但回想起那些东西,胃里泛起阵阵恶心,说,“死物。而且沟道较别处狭窄,堵在这里出不去,长此以往,恐诱疫病之因。若要查清,需要再挖。”
“御街附近发生这等事,是我失职。”施学廉双手扶着手杖,喘息片刻接着说,“这像是当年昙蒲疫病,侯爷见过?”
“见过。”骆煜安引着他往遮雨棚处走,说,“昙蒲原属朱枳郡,朿郡合并朱枳郡时,我义父参考过部分南夷五郡新郡建立之法,凑巧,我随手翻看过县志。”
施学廉系好巾帕,声音听着更加不真切,仿佛说了一句什么,骆煜安没听清。
“请教丞相一件旧事,六年前,洛水河一夜间出现许多破碎的皮影。”骆煜安说,“这件事最终怎么处置的?”
施学廉细想片刻,回忆说:“此案入了牍库,中都的影偶匠人们都看不出什么门道,只当他们将做坏的皮影随意处理,每户匠人罚了些钱。”
临时搭建的遮雨棚下,乔不知浑厚地骂人声,穿云裂石。
“巡察防务?”乔不知抓抓头发说,“赵金这王八蛋!这他妈正事见不着人影,几百年没见他这么勤快。”
说赵金王八蛋,不是把赵家骂了个遍嘛。
王福源陪着笑,接过军医递过来的药,说:“中垒说巡察防务同样要紧,领着人顺带排查其他街道的病患。侯爷的人正在清理街道,卑职刚来时听说,侯爷为救人,泡在污水里手臂都砸伤了。”
远远瞧见骆煜安扯掉巾帕,整理手套正往这边走。
王福源:“这不来了嘛。”
紧随其后还有御史大夫周薯、大司农隗牧、郡司空【1】高修元等一众人。
高修元一把年纪,小厮搀扶着他,慌乱地边跑边提鞋。
“沟道不能再挖了。”高修元气喘吁吁地喊,“侯爷为皇上办得什么差,咱们都心知肚明。疫病很可能是悍羯散部的手笔,但,侯爷,沟道不能再挖了。”
“沟道没排查完,病源未查明,这沟得挖,而且得深挖。”施学廉说话急,连连喘息。
众人急忙行礼,乔不知命人搬来椅子,请施学廉坐着。
骆煜安脱下靴子倒水,说:“宅铺塌了大半,人死在里面都砸烂了。不挖?后面又连着泽水河,雨不停水就排不出去,河水漫涨,别说泾州的粮食运不进来,到时大半中都城都得淹。”
“太医说这是昙蒲疫病,当年封城三个多月,死的人多,火都能闷灭。”高修元说,“这病来得急,现在排查的人都封起来了,来时听说侯爷挖出些东西,病源就在朱雀大街,最多把朱雀大街疏通了就是。”
他说的是疏通,并非重建修缮。
隗牧弹着袍子上的泥点,说:“街道挖掉重建,开销庞大,各地赋税也还没交齐。如今全国又遇水灾,产物减收.....”
朱雀大街前些年因邑王在世时曾兴旺过,不过后来因为有座郡邸狱,便荒废了。
街道之前也曾出现街道淤堵情况,污水常泡,盛夏暴雨,屋顶偏漏,院墙倒塌,朝廷发些补贴,这事就过去了。
这般始料未及的严重事情,着实让人猝不及防。
刚过了春季功绩考核,两位成绩斐然,必定不想御史台重新撤销政绩。
乔不知说:“你们的帐怎么算,与我们干活的兄弟说不着吧。”
施学廉突然问道:“太医何时到?”
周薯施礼回道:“已来了几位,太医监统筹太医在职人员,药材调配,排查宫里有无疫情等,晌午前其他支援的人员应当就能赶来。”
太医监有昙蒲疫病的用药等详细记录,骆煜安虽然及时做了简单处置,到底只是应急之策。
施学廉轻声应了一声,说:“疫病是从朱雀大街发生的,但不能确定病源就在这,这沟既然开始挖了,中都城的沟道都排查排查,到底有多少隐患。”
高修元急得手抖,对施学廉说:“丞相,沟道是定时排查的,但是朱雀大街......”
“侯爷,有人死了。”阳离突然冲进遮雨棚,对骆煜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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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皆是灰青无光,唯有郡邸狱,犹如重燃的灯火,于雨中,遗世独立。
六年前,骆煜安无缘由地牵扯进境里,所以他刻意回避郡邸狱。
但是身上流淌着流火的力量的感觉,像是匣中沉寂的珍贵香料,经年累月,重新打开依然馥郁四溢。
病死的难民盖上白布抬出去,周围的人面如死灰,惊恐万分。
他们试图抓住这些军爷的衣摆,仿佛抓住的是活命的出路。
混乱间,清冽地铃铛声“叮”地响了一声,穿过阴霾和慌乱,直达骆煜安耳底,撺到他的心里,四肢百骸。
骆煜安看了看周围,众人皆是没听到的样子,各自忙碌。可他再细听,却于嘶喊和珠玉似的的雨声里听不到其他。
阳离没入过境里,倒是听南风讲地详细,看骆煜安失神,急忙连声叫他。
“侯爷,可有不适?”阳离担忧地说。
“无碍。”雨水浇不透的烦闷,骆煜安揉着眉心说。
忽然,周围似乎静了片刻,骆煜安顺着众人看过去。
女子长发已及腰,一只木簪挽着,未带其他头饰,洗旧的袖袍延伸出来一截白玉色泽,握着一把竹伞。
她眼尾微微上挑,将中都的烟雨都氤氲在里面。巾帕遮口鼻,更显得那双眼睛亮如繁星,所视之处却又,风淡云轻。
骆煜安仿佛又听到那似有若无的铃铛声,空旷而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