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
绣衣们都派出去了,客栈里只剩下南风和哑奴两人伺候着。
等到半夜,还不见大巫房门打开。
华凌祁却接到了姜锦妩的密旨。
手掌大小的信笺盛于嵌珠玉的木胎髹漆的妆匣中,华凌祁回屋休息时,就摆放在桌子上。
“这便是你为太皇太后效命的原因?”骆煜安跟在她身后率先看到了匣子,哂笑道。
“是啊。”华凌祁说,“有钱。”
华凌祁拆了信笺,眸中沉静,说:“太皇太后的信函,催我回中都。”
“料到了。”骆煜安坐在桌边,看着珠光宝气的妆匣,说:“太皇太后允你西南之行,放手让你查,是为你死心。”
华凌祁夹着信笺凑近烛灯,眸光中映出跳动的火苗,慢慢将信笺吞噬,化为灰烬。
“回中都。”华凌祁捻着指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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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央宫。
案桌上整齐摆放着锦缎,新后贺栾霜仪静体闲,端直跪坐,说:“听闻近日太皇太后夜里睡不好,妾想着做几个香囊,里头放些药草,挂在床头,保管比熏香好用。妾连夜绣出几个花样,呈给您过目。”
双容奉上绣着花草鱼虫的锦缎给姜锦妩看。
“瞧瞧这女红,精妙秀美,巧做天工。”姜锦妩摸着锦缎,夸赞道,“你孝顺,也要小心眼睛才是。”
贺栾霜拘谨应答:“太皇太后欢喜,其他都无关紧要。”随后接过宫娥手中的织品,说,“妾还担心没有太皇太后喜欢的样式,特意找来些绮缟【1】。”
待贺栾霜离开锦央宫,姜锦妩拿着帕子净手,锦缎杂乱堆放一旁。
小宫娥们收拾完撤出去,双容盛了金桔蜜茶放于姜锦妩桌边。
“皇后真是心灵手巧。”双容察言观色说。
“小门小户出来的,净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姜锦妩浅饮蜜茶,说。
“不过也是个心思周全的,怕您不喜欢绣样,还特意寻些绮缟来。”双容看姜锦妩情绪不悦,接过茶盏,轻声说。
“双容,大齐哪里的绮缟最好?”姜锦妩的手肘撑着,斜倚着,随口问道。
“回太皇太后,自然是最南边苍州的交梧郡。”双容给她腿上盖着薄毯子,又绕到身后为她按压穴位。
贺栾霜的母亲穆氏出身苍州,她按照辈分该叫太后一声姑母【2】。
赵嬍衣寿辰时,她还献了一副金线修成的观音佛像。
如此近的关系,有事相求竟绕远讨好太皇太后。
即使双容明白新后用意,也适时话到即止。
姜锦妩闭目养神,似是睡着了,半响问道:“二姑娘到哪了?”
双容思付片刻,回道:“算算日子,若路上不耽搁,明日午时便到中都了。”
“命人去迎,直接入宫。”姜锦妩说。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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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堂。
萧岂桓无声地翻动着奏报。
跪于下首的大司农隗牧双手交握,向下一沉,伏在地上,说:“泾州水患,河道多处被毁,附近几个漕粮仓损失惨重,今年漕运不畅,遂运丁的招募较之去年增加。近两年口赋和算赋【3】的推行,效果显著。朱雀大街因隐瞒屋舍及奴仆的人员皆已补足之前所欠税收,如今国库充盈。”
“各地方应以此为戒,朕命武宣候去西南督查,不查不知道。”萧岂桓暴躁地扔掉奏报,说,“商人甚至官员欺上瞒下沆瀣一气,办的事真不少啊。”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4】”丞相周薯施礼道,“灾害后抚民心,若还维持增收赋税徭役,恐引起叛乱。现已入冬,无异于对那些难民雪上加霜,国家贯朽粟陈,底下人却食不果腹,陛下,改革迫在眉睫。”
太尉姜瞻沉声问道:“如何改革?大改还是小改?丞相可有良策?”
“这......”周薯犹豫道,“首先是减田租......”
“地方税收我没有大司农清楚,可军中之事我知之甚祥。”姜瞻说,“自大齐开国以来,男子二十岁从军服役,既‘更卒’和‘正卒’。有钱的人不想吃这个苦,便花钱雇人过更,那些没钱的人呢?自然选择践更。土地也一样,几千万人埋首耕农,为何还荒芜那么多?原因是分封的土地能种,没有主的不能开荒。丞相说变革,减田租对那些贫苦的难民有何益处?”
御史大夫贺立甫出列,跪出义薄云天之势,扬声道:“田租为国家重要开支,不可锐减,可效法高祖时期的‘轻田租’,咱们一直行的是‘十五而税一’,可在受灾区暂时实行‘三十而税一’。”
大鸿胪丞孙参疑惑道:“若政策只在局部实施,就算其他地方没有怨言,但受灾区一旦实行,是否很难再恢复原来的税收。”
光禄大夫姜勐说:“‘轻田租’安抚民心可行,参照今年的顷州。之所以会出现瞒报屋舍奴仆等偷缴税收的现象,很大的原因是人口并非全部记录造册。”
“不错。”玉旒后的萧岂桓手撑着膝头,说,“编户政策尽快施行,周薯,你安排人拟定。尤其对那些富贾豪绅、权贵家的奴仆,算赋由一算涨到二算。另外允许开荒土地,但前提需上报地方政府。”
众臣面面相觑。
编户政策是邑王在时,由他向惠帝提出的改革之一。那些年他设清谈茶会,引来众多有志之士,针砭时弊,相较于如今的公车署,盛况空前。
可还未来得及施展抱负,以一个“莠言乱政”的罪名,落入万劫不复。
“另外,拢州人丁稀薄,迁去的人不足,加之各地闹灾,死的人多。”萧岂桓站起身踱步,“举国上下,二十岁还未成亲的女子加收算赋,每两年增加一算。”
底下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姜瞻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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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
姜瞻面前摆放着一盘陷入死局的棋,红泥小炉上温着酒,他把玩黑子。
等了半响,他未落子,对面的人也不曾失了耐心。
“你何时与陛下达成编户政策的。”姜瞻眸光落在棋盘,语调带着训斥。
姜勐恭敬答道:“伯父之言,小侄不懂。”
姜瞻对他这庶出的一脉颇为寡淡,如今倒重新审视这个侄子了。
六年前,在悍羯忍辱负重,不过倒算得上“一战成名”。
姜勐谨慎地斟满酒杯,又将酒壶放在炉上。
他双手托着杯盏送到姜瞻面前,说:“陛下早有改革之意,不若刚登基时,就组建自己的势力,还曾以施相年迈为由让其靠老还乡。六年前西南通敌案,拢州的刺史被悍羯人吓破胆,寻条绳子勒死自个。陛下让武宣候以绣衣直指身份督查各郡,就是不再信任各州刺史。伯父,陛下他甚至不再相信先帝留下的任何人。”
姜瞻不接酒盏,冷淡地盯着他。
姜勐尴尬地将杯盏放于案上,继续说:“陛下不信任外朝,便会向内发展。官职在身的内宦,外朝和内廷皆出入自由,伯父,您说,会不会再衍生出一个新势力?比如以中常侍为首的阉党?”
姜瞻一口闷了酒,沉静地笑了,愉悦顺着脸上的沟壑直达眼底:“疯长的枝条撼不动树干,不好看,剪掉就是。”
子落,局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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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凌祁到中都这日,雪雾蔓延,朱门高墙寒气阴冷,覆上素白,在她看来,竟也能成别具一格的美景。
经历过痛苦的感觉,便会时刻记着。
六年前冬天,她也是被困于这般的阴霾之下。
在脏污的泥里,嘶吼、挣扎。
那是茫无涯际,看不到生机的绝望。
小秋裹着氅衣站在马车旁垫脚张望,看到来人,她接过小内侍手中的手炉走近华凌祁的马车。
“姑娘路途劳顿,先暖暖手。”小秋热络道,“太皇太后特意安排了车来接。”
华凌祁弯腰下车,一举一动间,比中都的闺阁贵女做得还温婉气派。
“有劳姐姐。”她接了手炉,从袖中拿出件小坠子,说,“这是从西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姐姐莫要嫌弃。”
“漂亮。”小秋欢喜道,“听闻西南的人极爱耳珠啊坠子这些,也比别的地方做得更精妙。”
华凌祁想起入九云襄时,遇到那位叫阿荆的女魂将,做了傀尸也要伸手问她讨耳珠。
那时,骆煜安的耳珠为谁备下的?
才过几日,竟想亲自问问他。
此次回中都,骆煜安命阳离及三位身手极好的绣衣跟随,未带王福源。
“姑娘,我们就在此等着。”阳离低声说,“侯爷命卑职得亲眼看着您从宫门走出来。”
华凌祁颔首。
朱漆宫门大开,她撑着一把竹伞,自愿重新回到樊笼,戴上枷锁。
锦央宫里,华凌祁俯首跪着。
博山炉中薄雾缭绕,她不习惯染香,却清楚地记得,那年也如这般伏在地上,太极殿里萦绕身侧的气味犹如索命的恶鬼,束着她手脚,扼住她的咽喉,喘不上气。
姜锦妩挥动指尖,散开香炉上的烟雾,说:“可是去了九云襄?”
华凌祁直起身答道:“回太皇太后,去了。无觉禅师不忍原嵓侓寺方丈客死异乡,臣女僭越,陪着一道去了。”
“可有遭遇不测?”姜锦妩侧眸。
“太皇太后惦念,一路风平浪静。”华凌祁说,“但是,臣女没看顾好无觉禅师,恳请太皇太后降罪。”
“那便是中都与无觉禅师的缘分未到。”姜锦妩说,“武宣候不是正在找?”
“是,绣衣们恪尽职守,搜寻多日,臣女回中都时他们还未查到无觉禅师的去向。”华凌祁说。
绣衣的能力她见过,萧岂桓组建这样一直势力,不论是地方还是司隶,皆是压迫,对姜家更是如此。
“想来......”华凌祁说,“侯爷自有打算。”
姜锦妩双手交叠,上下端量,说:“又长高了,阿祁今年多大了?”
华凌祁心中警惕,镇静道:“回太皇太后,臣女桃李之年,满二十了。”
“这几日不必再去北驷院,让双容带你做几身过冬的衣裳。”姜锦妩说。
“谢太皇太后恩典。”华凌祁垂首,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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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紧急要事,很少有人冒雪出行。
可是,回景龙大街上的宅子时,刚入拐角,便被一辆马车挡了路。
阳离扶刀上前,问道:“何人在此挡路?烦请让一让。”
车里人不答话,马夫也不敢动。
华凌祁裹紧氅衣,掀帘望去。
半响,她说:“不走么?那就请到家里吃杯烈酒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