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苍州最好的织锦生意,是交梧郡吴家掌事。
不过,具影卫暗查,吴家年底都是给穆府交账,但穆家就要分掉六成。
华凌祁不善茶道,案桌上的酽茶,只闻味道也知道是珍贵的香竹箐。
经弥洱楼一事,少府的人对华凌祁颇为忌惮,唯路骞偶有冷言嘲讽。
“朝贡的好茶。”路骞将茶盖半错,轻嗅道,“听闻太皇太后曾御赐给督监御史,怎么到了苍州这茶不合胃口了?”
华凌祁盯着茶盏出神,随后笑道:“哪能,不过在想这第一批绮缟何时赶制出来,莫要耽误了诸位回中都过年。”
“织娘们日夜赶工,这两日便能出成品。”少府下属说,“若不出意外,回中都交差还能赶上除夕。”
意外?
华凌祁端起茶盏,眼角瞥到路骞,稍纵即逝的慌张。
交梧郡寒凉潮湿,逼着华凌祁的骨缝,以前打断筋骨的地方时常疼痛,她出门总是抱紧手炉,裹着的氅衣。
这日,尚颜湫以游览景致名义邀她于郡中四处玩乐。
山间薄雾尘烟,飞云流转。
“如此盛世美景,当纵情天下。”尚颜湫命人于山巅小亭摆上酒盏,俯瞰逶迤山川,豪迈举杯畅饮,“今儿没外人,本世子与姑娘说句贴心话,六年了,我,我从没如今日这般痛快过!”
“你知为何?你兄长!华凊顾!”他忽然跳上小亭围栏,对着万里山河说,“华凊顾!你死哪儿了?!给我回一声!”
唯有他自己的声音于山川回荡。
华凌祁摸不清尚颜湫什么意思,喝着酒暖身,静观其变。
“我们,中都,世间唯有我们两人为世子,日后世袭王爵,为何......”尚颜湫语无伦次,“为何他要办糊涂事?”
“世子也认定我兄长通敌叛国?”华凌祁眸光渐冷,沉静问道。
尚颜湫双脚落地,双手撑着桌子:“我?他既未亲口承认,我又认的什么?说他糊涂,因为他说自己不入仕,随便寻个借口就能搪塞,又答应带兵去什么西南。”
华凌祁也仰头望着他。
尚颜湫平素与华凊顾不过酒肉之交,时隔多年,他究竟为何旧事重提。
“你是谁?”
山间有风穿过,撩动华凌祁额前的发丝,她眸中清冽,寒声问道。
“大齐魏其王之子,世子尚颜湫!”他举杯灌了一盏酒,说道。
华凌祁将透出凉意的手炉放置石桌,独自专注斟酒,说:“我幼时,兄长讲过一则故事,说的是,一家贫穷的老夫妇,家里唯有两亩种了谷物的良田,老妇忍受不了雀鸟偷食,便往地里放了些稻草人。稻草人不管用,只能人守着。老夫妇每日轮流,可有一日......”
尚颜湫抱着头,恐惧万分:“你别说了。”
华凌祁饮下酒,说,“那老妇为了两亩谷物,戕害丈夫,剥了皮塞入稻草,立在田里。”
她眸光深远,望着薄如银霜的云烟,说:“那皮里无意间生了蛊虫,老汉活了,却忘了自己的是谁,蛊虫通人性,竟能为他编出一个幻象。”
她莞尔笑道:“这不过是个唬人的故事,世子怎么也信了?”
华凌祁扶着竹露起身:“世子莫怪,我醉了,先行告辞。”
“为找那点证据,以身涉险?”尚颜湫倾身看她,“我与华凊顾是至交好友,我帮你。”
华凌祁侧首笑了,身后是美如画卷的山峦,她宛若游离画卷之外孤傲冷彻的一缕风。
“世子也醉了。”她说。
翌日驿馆内,华凌祁等人用早膳,不见路骞。
小吏说:“说是少府家中出了急事,连夜带着赶制的绮缟出城了。”
尚颜湫问:“未等下来旨意就走了?”
小吏称是:“已派人先回中都奏报陛下,少府留了人,跟督监御史对备出账目。”
华凌祁平静地捻着木箸,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跪在尚颜湫脚边,焦急地说:“世子,不好了,交梧郡封城了!”
至此珠郁、林南、林北、崖席、交梧五郡封锁城门。
苍州各郡犹如夜间楼宇的灯火,逐一熄灭。
尚颜湫厉声问道:“府君呢?”
来报的禁军说:“回世子,穆府君闭门谢客。”
“怎么搞得人心惶惶。”
“究竟发生何事?”
“听闻,南夷年关举行特别仪式,可为何要封城?我们怎么办?”
少府留下的人既不能舌战群英,也不能提枪上马,唯有擅长给皇帝算账。
几人忧心如焚,围着尚颜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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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城碎雪纷扬。
绣衣确实在苍州查到些东西,信送到武宣候府已过了扫尘日。
阳离说:“苍州驱赶外地人,五郡已封城了。”
骆煜安将信递给骆祥闻。
骆祥闻看过信后:“若说因为新政,倒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建光年,藩王未发生反叛之前,南部更为混乱。惠帝虽登基,大齐却如同一盘散沙。当时固太傅提出‘大一统’的思想,以此巩固朝权。”
“固太傅耗尽余生,筹建南夷五郡,不然南部早已成为独霸一方的割据势力。”
“苍州封城之举,显然并未上奏朝廷,如今各郡有何消息皆在绣衣掌控中。”骆煜安忧心忡忡,“可没有信息说他们是......”
“不。”骆祥闻断然道,“五郡合并虽不似其他州郡时间长,此地特殊,政令较其他地方宽松不少,有穆府在,苍州应不会逆道而行。”
“听闻南夷每时隔十年便举行神秘仪式,外地人皆不知这是做什么?距上次还未到十年......”骆煜安追问:“义父,发生何事才会大动干戈有这般举动?”
“中都疫病时,你怎么处置的?”骆祥闻把信放在桌上,沉声问。
骆煜安陡然起身,抬起长腿就要走,却听得身后骆祥闻说:“仅是推想,兹事体大,圣心难测。”
“绣衣直指,督查各郡。”骆煜安没动,闭眼片刻,再次睁开眼眸时,坚毅决绝,“虽身不由己,但我,确已为朝中鹰犬。”
因郑穞借寿数,行诡异之术在前,就算不是其他天灾人祸,他也必须亲自前去查实。
从宫中回来的赵薇椋刚下车就见翻身上马,扬鞭飞奔而去的骆煜安,她快速命人捉住要跟着走的南风,斥责道:“去哪?”
南风支吾朝阳离求救。
“看他做什么!我前脚从宫里出来,太后告诉我京中近日无事。”赵薇椋气道,“快过年了,混小子去哪了?”
“夫人,消消气,主子得用人,先让南风走。”阳离打圆场说,见赵薇椋不放人,便说,“此次带南风,您看,不是什么大事。”
南风功夫没有阳离厉害,平常骆煜安出门若不是什么危险的事,便只让南风跟着伺候。
赵薇椋犹疑片刻,南风趁机跨马就跑。
“你们最好没事瞒着我。”赵薇椋指着阳离,又看了眼跟着迈出门的骆祥闻,“何时回来?”
骆祥闻拢着氅衣,轻咳道:“......夫人,太守追问绣衣直指行踪,僭越了。”
中都多少双眼睛武宣候府,就等着骆煜安落下把柄。
骆煜安临行前写了折子,命人速报萧岂桓。
上奏的折子还未等批下来,这般贸然出城,怕是要遭小人构陷。
就因为在赵金手下保了一人,两日内数条折子递到萧岂桓案前。
“持宠而娇”“渎职受贿”“残暴酷刑”......
阳离望着街道尽头他们消失的背影,转身离开紧急部署。
骆煜安迎着苍穹凄美残雪,握紧缰绳疾奔跨过城门。
“阿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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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封城,苍州的百姓倒是不甚在意。
街上行走的人逐渐减少,城中犹如即将迎接什么,尽管新岁将至,本该热闹鼎沸,交梧郡的人近日形迹可疑,也不再于街上攀谈,对就一件事自不待言井然有序,却秘而不宣。
“木材”“茶叶”“织锦”......
华凌祁凝视纸上的字,轻声道:“苍州,人杰地灵。”
齐琡轻拨浮香骨的流苏,说:“经手这些生意的人,看似毫无干系,实则每年账上的钱都会划几成到与穆泗有关的账户下。”
“这钱应是进了中都。”华凌祁揉着鼻子,闷声道,“苍州穆府家的良婿,一文一武,皆是主战派。”
华昀初到北地时吃过粮草不及时送到的亏,后来立下战功封了王,铁血手腕雷厉风行,责任到人一道道查,再无人敢从中牟利。
大齐,多事之秋,免不了一场战役。
不过,他们准备这么多钱,真是为与悍羯一战吗?
齐琡把碗推向她说:“先吃药,温度刚好。”
华凌祁瞅着漆黑的药:“……放着吧。”
“明知尚颜湫要试探你,还跟着去山顶赏景。”齐琡说。
“站得高,方能看到美景全貌。”华凌祁视线转到别处,“他也透露了一个讯息,西南案,他知道一些我们查不到的东西。”
齐琡说:“最近中都影卫来信,有人正在查我们。”
华凌祁缄默不语。
影卫行踪诡秘,若被轻易查到,齐琡便不会如这般冷静。
“绣衣也在其中干扰,对方虽徒劳无果,但他们犹如饥饿的鬣狗,紧追不放。”齐琡说,“前几日影卫在苍州也看到了绣衣,主子,接下来怎么做?”
骆煜安察觉到了苍州的异动。
泾州分别时,他说要等他一同过年。
华凌祁十指交握,仿佛掌心留住了他那滚烫的温度。
他明知这是条万劫不复的路,却依然与她站在同一边。
“采买烟火。”华凌祁说,“准备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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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奔波,路上常遇到宵禁关城门,南风跟在骆煜安身后,举着牌子高喊:“绣衣办差,速开城门!”
畅通无惧。
可到了苍州地界便遭百般阻挠。
城楼之上的小吏顶着寒风,扯着嗓子也喊:“没有府君的命令,谁的牌子都不好使!哪里来的回哪去。”
南风扯着缰绳问:“主子,咱们等吗?”
阳离留在中都等圣旨一到便动身来苍州。
霍冉姜绰待命,分批出发。
骆煜安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燃凰疲乏地垂首喷气。
苍州五郡的府君就是百姓的天。
“联络城里的绣衣。”骆煜安抬眼望着高耸的城门,搓了搓发麻的脸,说,“等。”
骆煜安站在高崖,身后是漆黑蔓延,眼底是封锁的四方城中璀璨灯火。
霎时间,烟花在阴郁苍茫的天穹炸开,绚烂瑰丽。
照亮了骆煜安的眼眸。
骆煜安干裂的唇轻启:“新岁酒,顺致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