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四）
他们迈进城门，亲眼见证空无一物的宫墙内，禁卫、宫娥、內侍显现清晰，比宣纸之上甩出的墨点更为迅速，恍然间，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这些“人”全然不觉外人闯入，似是正筹备宴会，各自忙碌。
姜绰傻眼了，甩了自己两巴掌：“见到活生生的鬼了，这什么地方？”
华凌祁说：“线香。”
“华老幺，看到鬼不见得要说鬼话。”姜绰说，“哪来这么大线香？”
无觉敲着脑门，恍然：“倒流香啊！”
姜绰见过盘香、元宝香、竹立香、祈福香、熏香、催情香，唯独没听过倒流香：“香怎么倒流法？”
阳离言简意赅：“下|流。”
齐琡脚步微动，默不作声把华凌祁挡在身后。
姜绰：“这会儿谈这个不合适吧。”
无觉正色解释道：“因燃烧的香雾往下|流，说是下|流香也没错，还有一种说法，因倒流香能唤回死去的人重返阳间，又有人叫它‘死人香’。”
“找出路，找出路反倒钻得更深了！”姜绰说，“怎么出去，总不能等着线香烧完了吧。”
“难得聪明一回。”华凌祁语气赞赏，“线香灭了，这些‘人’自然就没了。”
阳离揽过姜绰的肩膀，对着绣衣和无颜鬼说道：“一辈子也就这一次，随便逛逛，说不定还能碰到什么宝贝。”
姜绰的刀鞘打掉他的手臂：“小爷我看你就是最大的宝贝。”
阳离举手发誓：“雏儿，你不能以为主子是断袖就认定我也好男色。”
无颜鬼们随着华凌祁往里走，路过阳离纷纷驻足竖起大拇指。
齐琡指尖正了正面具，径直走过，阳离忙拉住他：“好兄弟，你信我，我真没那爱好。”
他的眼眸微垂，盯着阳离抓着自己手的骨节，冷漠道：“再碰我，剁了你。”
阳离顿然撤回爪子。
眼前出现的每个人宛若透过幕布看到的皮影，惟妙惟肖中透着木讷迟钝。
宫娥们正在布菜，华凌祁走到桌案前停下，齐琡问道：“属下带了吃食......”
她抬手制止，道：“不用。”
她确实饿了，但她看的不是满桌的菜肴，而是忙碌着的宫娥。
阳离抢过齐琡手里的肉干：“给我吃。”
可他刚塞了一口，立即吐了出来：“什么东西，馊了。”
齐琡随手把肉干递给没药。
无觉闭眼转身，默念经文。
易容且未戴面具的没药默默双手接过：“......这活最适合卫琅。”
奈何齐琡的眼神太冷，她先闻了闻，随后吃了一口，释然道：“不就是寻常肉干吗？除了硬点，味道还不错。”
姜绰也掰下一块扔进嘴里：“你管这玩意儿味道不错？”
阳离：“对吧，味道像是，一块新鲜肥瘦相间的肉，放在缸里半年发霉发臭的味道。”
姜绰有点想吐，摆手道：“没你说得那种味道，相比宴京楼，小爷我就觉得这玩意儿难吃罢了。”
华凌祁蹙眉深思。
她与阳离身上皆有白玉骨，而骨是镜焲的。
“禅师，神仙会觉得饿吗？”华凌祁问无觉道，“若是饿了，吃什么？”
“在凡间有神位的自然受香火供奉，比如寺里的神像，百姓家中常见的土地神、灶王神、财神、门神等等，”无觉说，“不过，神仙不会饿的，饿了，最多......喝些仙露。”
他们在境中觉得饿，还不能吃寻常食物，华凌祁猜想，可能因为镜焲吞食过境主导致的。
无颜鬼中忽然有人喊道：“老吕，快来，这人怎么看着像你年轻的时候。”
那位叫老吕的无颜鬼观察着与他相似的“禁卫”，惊恐地连连后退。
其他无颜鬼急忙查看其他“禁卫”。
“这人跟你长得像。”
“那个是你！”
“我的脸，这是我的脸！”
无颜鬼脚步慌乱，张皇失措，有人更是紧追着“禁卫”。
华凌祁对影卫说：“别让他们乱跑。”
两三名无颜鬼转眼不见踪迹，影卫把仅有理智的几名无颜鬼带到一处没有“禁卫”巡视的殿门前，华凌祁又沉声问，“你们究竟为何而来？不止找宋吉这般简单。”
老吕腿软，被两名影卫搀扶着，颤抖地说：“我们，找宋吉不假，但有人出钱，让我们带回庄周梦。”
没药：“外面那树上不就是庄周梦？”
“是，也不是。”老吕心有余悸，艰涩开口，“好比一个普通发酵的酒，一个精酿的上等酒，肯定有差异的。”
华凌祁：“这话是俞州酒肆老板说的？”
老吕说：“难怪娘子不惜一切执意找你。”
华凌祁：“那人什么来历？”
老吕挥开搀扶的影卫，蹲坐到石阶上：“白老板是位才学精博的学子，家里做生意的，你们也知道，在大齐行商排在赘婿之后，最是让人瞧不起，他们家就盼着到白老板这代谋个一官半职翻身，可白老板到了娶妻的年纪，却行起叛逆的事来。”
姜绰抱刀蹲在老吕身侧，问道：“说来听听，谁能比小爷我这个姜家逆子更能让老子生气的。”
老吕瞅着眼前的小绣衣，心道：这还能光宗耀祖了不成？
“那就要从白老板认识的一位游历的朋友说起。”影卫与绣衣周围戒备，老吕放下心，语速也变快了，“两人谈天论地，吃喝嫖......”
他吞下后面两个字，斟酌措辞。
阳离：“玩乐。”
老吕：“对对，吃喝玩乐，总之，两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家人眼见着白老板被那朋友带坏，更担心的是他不肯娶妻断了白家香火，于是暗地将那位朋友赶出门，扔到城外破庙的乞丐窝里。”
姜绰得意说道：“听起来不算什么。”
老吕不服气道：“白老板找到他朋友时，浑身是伤，正被，被身长脓疮的乞丐......险些玷污。白老板更觉得对不起他，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宿，扬言为了他与白家断绝关系，更是连夜带着受伤的朋友逃到澜州。”
听到这，姜绰才觉得惊心动魄，挪动屁股靠近老吕：“后来呢？”
“后来，半个月吧，白老板自己回家了。”老吕说，“白天照旧去学堂，照旧每日得到先生的赞赏，可是，到了晚上，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嗜酒如命，疯疯癫癫，又唱又笑。后来也是听说，他那位朋友爱喝酒，可是那朋友不知死了还是失踪了，总之，白先生心如死灰，放弃考取功名，也不继承家业，浑浑噩噩。好像是，六七年前，人到晚上不发疯了，开了那家酒肆，虽笑脸相迎但瞧着也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药：“想不到那奸商还是位情种。”
阳离说：“词用的不对吧。”
没药：“奸商不对还是情种不对？”
“白老板又没说娶他朋友，就不能是深厚的兄弟情？”阳离撞了下齐琡，“要是你们府主遇到那种事，我肯定也跟白老板一样。”
“不存在。”齐琡寒冷如冰，断然道，“首先，没几个人打得过我，再者，我与你不是兄弟。”
姜绰正听得入迷，不耐烦被他们对话打断，继续追问老吕：“这跟他找庄周梦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无颜鬼接话道：“两人逃到澜州，机缘巧合下食用了庄周梦，就如同我们现在这样，进入了一个奇幻的情景里。白老板找庄周梦，自然还想再做一场梦。”
“对了，那位布阵的蓝衣方士就是白老板引荐给娘子的。”老吕说，“不知白老板哪里结识的。”
华凌祁的眉心越皱越深。
原以为黄四娘另有所图，竟不想背后还有人。
让她更为疑惑地，江客舟与白老板。
九云襄、泾州等地入的境里，都有江客舟的身影，若这次也与他有关，他找到白老板的目的为何？
他似是引领她逐一将埋葬白玉骨处的境破除，埋骨之地连镜焲都感应不到，他又是如何知晓这些地方的？
那她兄长华凊顾的骨又葬在了哪一处的境中了？
老吕叹息道：“娘子是个可怜人，但无论才能还是胆识，寻常男子都难以超过她，我们这些潜火军死里逃生，丢了皮，又没有犯下滔天大罪，承受旁人太多恶意。娘子让我们戴上面具，带着我们生存。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见到宋吉，无论是人是鬼，既然白老板给她一个希望，我们拼命也要帮她。”
姜绰拍着老吕的肩，豪迈道：“讲义气！不像有的人！你们这个忙，小爷我帮定了，不过，谁是白老板，谁是娘子，谁是宋吉？”
“主子好不容易建立的绣衣威严，被你丢尽了。”阳离提着他的后衣领，朝值守的绣衣喊道，“没人给他看过密报吗？”
一名绣衣身形不动，侧脸回道：“给了，没看，悲伤蒙心，以泪洗面，睡觉都惦记杀你，替直指清理门户。”
阳离瞅着手里矮小的姜绰：“......身高超过南风再说。”
此时，不远处的宫殿传来抚琴鼓瑟，笙箫齐奏的声音。
没药踮脚张望：“宴会开始了吗？”
姜绰挣扎脱开，整理衣领：“宫里筵席吃多了，还没见过鬼操办宴会的，咱们瞧瞧去。”
虽不清楚为什么操办盛宴，但这些“人”当真诠释什么叫“喜笑颜开”“觥筹交错”。
他们撑着一个表情，动作僵硬举杯畅饮，异常诡异。
一入殿内，华凌祁直觉一种细微的熟悉感牵住她，环顾周围，没有面熟的人。
掀开渺云纱，桌案后，一人着月白长衫神情空洞木然端坐。
他的身影全部映在华凌祁的眸中。
华凌祁觉得越看越模糊，如坠冰窟不敢上前。
她心中钝痛，喉间哽咽，无声呢喃：“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