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府邸(上)
终于在我度过了到永安的第一个月圆夜后,有人上门找王婆婆了。
她们之间的交谈我没听清,只是王婆婆领我出去见的那个女人远看倒是一脸慈祥,约莫四十来岁,一身素净的锦缎外褂,发髻上簪着简单的珠钗,瘦削的面颊,轻抿着唇,腕上戴着红色玉髓钏子,打扮虽低调但彰显着贵气,看着像我这些时日在街上见到的官宦人家的掌事姑姑。
来人见到我那一瞬眼底闪过讶异,转而便含笑打量我,叫我转了个身,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会认字吗?”
我微颔首点点头,摆出一副十足的谦卑样子。
“念了多久的书?”
我心下琢磨着是该说实话还是说只认得字。只是容不得我多想,看着她略带凌厉的目光,就实话说做了十年伴读。
她含笑握住我的双手抬起又放下,问我还会做什么。
我思量着该如何答她。这人面上虽是和善,个子也低我半头,可站在她面前总有无形的压迫感,我倒是真不敢说假话。
她见我愣神,稍有些不满,清了清嗓子,刚欲说话,我抢先答道:“您要是在寻一个只会缝衣做饭的丫头,那请您就当是没见过奴婢;若是……”
“好,很好!”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抢断了我的话,“姑娘请借一步说话。”随后她就走出了院子。
我心里默默嘀咕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她偏偏要寻那不会做活,反而是文武双全的佣人?一般府邸里要这样的婢子做什么,难道还做伴读?
我们一直走到巷道出去的城墙根下,四周除了些草再没有任何可以用以遮挡的房屋或树木。我心里感到十分不爽,好像是即将要被人雇凶去谋杀般神秘,但也不敢开口问什么。
她依旧是那副慈祥的笑容,盯了我半晌,才开口说:“叫我陈姨就可以了。”
我顺从地屈膝行了礼,口中讷讷地唤了声“陈姨”,也不抬眼,潜意识里生怕从她的眼里看到我不愿看到的深意。
“学了多少年功夫?”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是何情绪。
我依旧低着头回答:“书读了多少年,功夫就练了多少年。”
“很好。现在就跟我回府。”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等下你就不用再回去了,直接进门口的马车里,我们立了市券,你就是府上的人了。”
好个掌事的姑姑,只是看了我的身形握了我的手就晓得我练过功夫,言语间不透露一点我即将去哪,怕是等我到了她府上连出城的路都不记得。我心里莫名紧张了一下。
王婆婆将我的行囊取了出来,陈姨便叫我去巷子口的车上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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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豪华的一架马车!我倒吸一口气,我活了十七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马车。外表倒不怎么看得出,车内可是设备一应俱全,金镂灯、沉香木几案、秘色瓷茶具、鎏金双菱形妆奁,我又研究了下,坐榻是折叠的,可以打开,供两个人平躺。
真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怪不得男子都希望考科举一举为官,女子都希望能嫁入世家为妇,原来这纸醉金迷的日子过着真的是气派。
车外已经传来陈姨和王婆婆的客套细语,王婆婆还想再见我一面,陈姨三言两语的搪塞了过去。其实也有点舍不得王婆婆,她这几日都待我很好,教了我不少婢子的规矩,也给我讲了些道听途说的京都官员的情况。还有星子和红丫,此一别,相逢不知何日。
我正想着,陈姨已经走到车前,我赶紧将手中正瞧着的薄胚茶杯摆好,坐稳在下首的位置,朝已经掀开车帘的陈姨赧然一笑。
嘶……我在心里鄙夷了一下自己。真是丢人现眼,好歹我也是读了十年圣贤书的人,怎的现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过想想,我还真没见过世面。只看书,哪里想象得出这些新奇玩意儿呢。
一开始我还规规矩矩坐在车里不敢动弹,可看到陈姨闭目以暇,面色和蔼,又实在是想看看内城,就撩开了窗帘一角窥探。
路的尽头就是朱雀门城楼了,高大的城楼,阻隔了皇城的繁华与奢靡。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永安城,我有种被繁华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宽有五十丈,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阁楼耸立,街市上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
遥望前方的皇宫,城四角的角楼更是高耸入云。朱雀大街上时而经过一辆装饰精美豪华的马车,或是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华服的人。
马车都是一般的速度,想必这就是永安城里的规矩吧,朱雀大街上不仅只有圣上和高官及家眷能行,而且车马的行速都有限制。这一路行来,除去繁华,还有隐隐皇家的威严激荡着我的心。
马车忽地一个转弯,虽然很平稳,但是眼前被一堵墙挡住了视线。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觉何时我的嘴角含着一丝笑。视线移回车内时让我心头一跳,也不知陈姨看了我多久,虽然没有责备之色,但是我还是低下了头。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马车在两座坊间的窄巷中前行,车轮压过石砖路面的辘辘声在高墙间回荡,久久不息。我再不敢掀开窗帘了,在京都里还是事事小心为好。
车里的气氛死寂得让人害怕,我端正地坐着,手心里已开始冒冷汗,也不知身边这位什么表情,在想什么。此时我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这看似诡异的行程终点是哪里。
在我怔然间,马车停了下来。下了马车,抬头一瞧,是一家府邸的后门。
陈姨领着我在通幽曲径中左转右转,脚步不慢,我只在心里默默记下路,以备以后有用。
微低着头不时撇几眼身边的景色,真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园林,虽然不大,植物也不是很稀有,但是亭台水榭、芙蓉垂柳间错落有致、远近相宜,很是令人赏心悦目。
此时的海棠还只露出丁点儿花骨朵,垂柳也只是刚冒出绿芽;粒粒青绿色的嫩芽连接在柳条上,随风一荡,远望去如阵阵碧涛;最养眼的还要属西南方一座厢房后的那片竹林,翠竹如海,层层递进,幽深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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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安排到一间较偏的厢房住下,虽说偏僻了些,但是环境要比大伯家好得多,虽说是我和陈姨两人住,但也是够宽敞,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花圃,屋子四周有好些合欢树,想必夏天合欢花开时,花如红霞,香雾空蒙,也算一番怡然自得了。
我还没有好好打量完这个小院落,陈姨就叫我随她去见主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闪现出无数个可能的主子的影子,阴险的、狡诈的、深沉的、凶恶的……不然他跟前的佣人的城府都如此之深。
平整的大理石地砖,黄花梨木的家具,一位着金泥簇蝶裙的女子,端坐在堂屋正中央。
“抬起头。”声音温柔似水。
我应声抬起头。眼前的妇人,端庄秀丽,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虽然她已不是妙龄女子,但是风韵犹存。她一双柔荑交叠置于膝上,面颊光滑紧实,敷了玉脂粉,樱桃色朱唇含笑,细长远山黛下一双杏仁明目中如墨般幽深,竟看不出任何情绪。
再看她唇角擒着的笑意,突然我后脊一阵发凉。
嘶……这家的人,怎的都如此……凌厉……
陈姨在我身后轻声告诉我这位是宗政夫人。我连忙屈膝作揖,口中念着“奴婢见过夫人”,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宗政夫人?是当今骠骑大将军宗政武的妻子杨氏吗?!这些时日街头巷尾多有议论刚上任的骠骑大将军一家,我也听闻宗政夫人杨氏,前朝尚书令杨昶之女,当年是名闻永安的美人,还有比她的美更出名的才。所以出生于武学世家的宗政棠少文武双全,相貌英俊。
她的声音中带着轻轻笑意:“起来吧。女戒、女训、女则读过吗?”
“回夫人,除了女则背诵过,其它都只跟着读过。”
宗政夫人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这十年间还读过什么书?”
“四书五经,楚辞,千字文等等,夫子教什么便读什么,所学与男子并不同。”
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好一会儿,才问我师从与谁。当听到我说韩汝琛时,她忽而笑说道:“韩汝琛可是京西一带颇有名气的老夫子,多届京西解元都是他的门生,听闻今年的解元可是他的嫡孙。”
听闻到此,我蓦然脸红了起来。韩奕哥哥,你的名声都传来京都了,你可是已经进京了?
“没想到你一个女子,竟能在他门下受教,家里应是当地豪绅吧?”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是,如何落魄至此地步?”
我抬眸对上她探寻的目光,认真答道:“奴婢的祖父是韩先生家里的佃户,奴婢幼时蒙先生抬爱,作了县令千金的伴读,又蒙师恩习武。只是家道确实贫寒,无足挂齿。”
她看了眼我,眸子里深邃不知何意,又慢慢品着茶,才叫陈姨带了我下去。
我又跪下行了礼,方低着头跟着陈姨出门。
远远听见有人向此行来。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眼前的陈姨福了个礼,说了声“少爷”,我一凛,也紧忙立好跟着颔首行礼,屈膝后只看到眼前男子雪白的长袍下摆。
刚站直身体,便听见他唤了声“陈姨”。
他的声音温润如晨之玉露,令沉浸在夕阳中的一园春色也因他熠熠生辉。
我垂目,却看见他在我眼前脚步一滞。看着陈姨已迈开步子,我也只低着头从他身前离开,回到小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