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相依(下)
突然整个场面都安静下来,我们也不再说话。
圣上微笑着看向座下,朗朗道:“今日朕很高兴,看着你们携妻带子,阖家团圆,真是朕之荣幸啊!”座下三呼万岁后,他接着说:“朕想让今日的家宴,喜上加喜,如何啊,哈哈哈!众爱卿都知道,朕还有两个妹妹待嫁闺中,辛宁公主和安泰公主。朕已为两位公主选好了驸马,现在就赐婚!”
席间开始有絮絮话语声,我满心好奇地环视在场的青年,“想必新科三甲肯定有人要作驸马的。”言心听到我说的话,却是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
“韩奕,”只是尚未待我问她,圣上的声音已然响起,“你作辛宁公主的驸马,如何?”
我看着他离席跪拜,听着他掩不住喜悦的声音:“臣叩谢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定当爱护辛宁公主,与公主白头偕老!”
从他离席到三叩首,没有一丝犹豫和停滞,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的喜悦和得意。
他应得那么爽快。
我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一月前还说要八抬大轿来娶我,今日已是乘龙快婿。也不知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咦,楚霜姐姐,你怎么笑的这么……奇怪?”
我看着言心莫名地看着我,一时答不上来。回头看见韩奕与众人推杯换盏的得意样子,便笑说:“他曾经在老家与一个女孩子山盟海誓,说等高中状元就要娶她。”
“啊,那他是个负心汉啊。”她说道。
我笑着摇摇头,“人都会变的,若是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又有谁来当驸马呢。”
言心点了头,道:“不说这个负心汉了。”说完,她伸手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接着猜下一个驸马会是谁,只是还没来得及想,一个名字,震得我思绪瞬间空白。
“宗政棠少。”圣上铿锵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上。
“臣在。”棠少应声而起。
“你已是弱冠之年,像你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没娶妻的不多了。今日朕替你做主,将安泰公主许配给你,如何?不亏待你吧,哈哈哈!你是宣威将军,安泰公主……安泰……民安国泰、宣威四海,你们,真是天作之合啊!”
宗政棠少没有答话。
我不知道是我什么也听不到,还是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腾腾腾地快要跳出来似的。
棠少的背影那么寂寥,挺得笔直,他现在在想什么?圣上要他做驸马,他会像韩奕一样那么爽快地答应吗?他会娶公主吗?
可是,圣上的赐婚就是圣旨,他怎么能拒绝……
“姐姐……”终于听见言心在我耳边的一声轻语。然后又是无声。
我才发现自己死死地攥住她的手,赶紧放开,可她却反过来握住我的,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她方才那样担忧地看我,为何她会来拉住我的手。
是啊,骠骑大将军家的嫡长子,战功赫赫的青年将领,难道不是驸马的最佳人选?可能在座的所有人都想到了吧,除了我。
可是,此时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死死盯着棠少的背影,他笔直的背影。
我自嘲地笑笑。是自己多心了罢。我只是个孤女,我有什么理由不希望他娶公主?
我是谁,我自己心里最明白,和他门不当户不对,明明就是自己的妄想,全都是妄想。都是自己的妄想。
===
“恕臣,”此声将众人惊醒,“不能应承陛下旨意。”
众人的小声议论顿时炸开了锅,这个空旷的大殿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我不知道刚才过了多久,久到众人都生怕触怒圣上。然而,他还是说出了一句触怒圣上的话。
棠少跪伏在地三叩首,然后向圣上抱拳道:“陛下,古有霍去病‘不灭匈奴,何以家为’之言,今有宗政棠少‘不平边夷,绝不为家’之誓!”
棠少他,竟然拒绝了圣旨!而且,这几乎是一个终生不娶的毒誓!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
我看向圣上,他拧着眉,紧抿着唇,显然是在隐忍着;宗政若兰也皱着眉盯着他,眼里尽是担忧。
“陛下,虽然我大昭如今国泰民安,但是东北矢密卢仍然是威胁这一切祥和的敌人,西南于司达也虎视眈眈。身为陛下亲封的将领,臣如何能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若国一日不安定,家又如何能安定!”
圣上盯着他许久,终于隐忍着笑了出来:“棠少啊,朕明白你的忠君爱国之心。但是成家与卫国并不矛盾啊,先贤道先成家后立业,你再好好想想。”
“不,陛下,有了家就有了牵挂,臣希望安泰公主能有一位伴她白头的夫婿,而不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陛下,只要大昭边境一日未定,宗政棠少绝不成家!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臣辜负陛下,望陛下恕罪。”
圣上盯着他,他也坚毅地回视,在他们的对视中,席间不敢有一人多语,就是这样的沉寂,压得我快要崩溃。
我全身止不住地如筛糠般抖起来,一旁言心伸过手臂揽住我,而我依然在发抖。
我害怕,害怕龙颜大怒,害怕……我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宗政武起身走到棠少身前跪下,“望陛下听老夫一言。犬子一心挂念边境安危,还望陛下成全。安泰公主是我大昭尊贵的嫡长公主,的确应得更好的驸马。陛下,三思!”
圣上盯着宗政武,缓缓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良久,终于说:“朕会替安泰寻一个更好的驸马。”
“皇兄,不用了。”安泰公主微笑着从席间起身,看着宗政棠少说道:“本宫愿意等。我想,大昭有宗政将军,边境不会永不安定。本宫愿意等到将军扫平夷敌的那一天!”
宗政若兰立即道:“公主可不能置气啊,女子的青春只这几年,怎能白白耗在等待,棠少不配作公主的驸马,自有与公主两情相悦之人……”
“本宫不是千岁么,”安泰公主横眉冷对宗政若兰,“贵妃怎说我青春短暂,我愿意等,我也可以等。我为有这样的驸马而荣幸,我非宗政棠少不嫁!”
圣上也起身,怒目横扫宗政父子两人,手一挥道:“罢了罢了!你既然如此挂念边境安危,那你就替朕守着边境吧!升任你为肃州府都尉,三月正式上任。安泰,你也不可任性!”
事态竟发展到这一步,没想到这安泰公主如此偏执。
谁都明白,圣上此举明升实降,明面儿上看着官位升了,而将他从京城迁至西北戍边,禁卫军将领成了边地将领,实则实权小了。
况且,如今的赤隶已无力再与大昭发生战争,宗政棠少更关心的应该是东北和西南,而圣上却让他去西北,这么做,一则惩罚他抗旨,二则应该是为断安泰公主的念想。
棠少终于又伏在地上,口中念道:“臣叩谢陛下恩典!臣必将为陛下终身效力,至死不渝!”
“都下去吧。”圣上长吁,“不是准备了拜兆国歌舞嘛,怎么还不见上?”
我终于松下一口气,手心里腻着冷汗,也感觉到眼角有泪。看向棠少,他也正看向我,我们相视一笑。
===
言心提前送我回了宗政府,看她的马车离去后,我无力地靠着院墙,隐在门楼边一个黑暗角落里,跌坐在地上。
不想进去,不想面对任何人,只不由自主地来回想今晚宴席上发生的事情,依然后怕。
不知坐了多久,飘起了雪,雪花越来越大,渐渐地面上铺了一层雪白。
宗政武和杨婧妍下了马车,我仍旧一动不动,他们也没察觉,由丫鬟们挡着雪进了院门。
好像又过了好久,四周都安静下来了,方才的车辙又被雪覆盖时,隐隐传来车轮压雪的声音,抬头看,是棠少回来了。
他从马车上跃下,似是松了口气,正要抬步进门却又停住,慢慢地向我走来,试探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头上肩上落了雪,瘦削的脸庞慢慢有了笑意,“怎么坐在这里,”他将我扶起来,将我的双手拢进他的大氅里,担心地说:“地上多凉啊,你的手都冰透了。在雪里坐了多久?”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欣然微笑,那暖意融融的双眼,足够摒开寒冷。
“傻姑娘,哭什么。”他说着,自己的眼里也泛了红,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我也紧紧地回抱着他,能感到他微微颤抖。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今晚对于我们,都像是遭了一劫,此时还能相拥,已属万幸。
“对不起。”我轻声道。
他一愣,“对不起什么,你又没做错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解开,裹在了我身上,“瞧你,身上都冷透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他身上的海棠香味混合这凌冽的寒气瞬间冲入我的心肺。“是因为我,你要违抗圣意,才会去戍边。”
他在我耳边轻笑,“戍边有什么可怕。”
我将头伏在他的肩头,“可是,你不娶公主,圣上就不能完全信任你了。老爷和你手握兵权,要你作驸马,也是想牵绊住你。”
他轻笑,“伴君如伴虎,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你放心,我能权衡好。”
“你是大昭的英雄,”想起他在大殿上说那句话时的样子,我不禁莞尔,“就像霍将军一样。”
“不,我远不及霍将军。”他的话语声轻却有力,“霍将军是我最敬仰的战神,今晚一时权宜,效仿他拒婚。但是,我此举却是出于私心。我怎么会没有牵挂,你就是我的牵挂,却只能打着为扫平夷敌的旗号拒婚。我做不到霍将军那般豁达,还又负了你。”
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人生自古两难全,霍将军是战神,而你我皆是凡人。问心无愧即可。”不知怎地,竟想捉弄一下他:“做不了驸马,遗憾吗?”
“才不遗憾!”他更抱紧我,“我不要什么公主,我今生只娶你一人!”
我在他怀里笑着,看着鹅毛般的雪从天而降,好像此时,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我们相拥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忽然他说:“只可惜,今日权宜之话说完,也不能娶你了。”
我轻轻摇头,“我不在意。婚嫁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我们都笑了,也许也都流泪了。我们走到现在,已是不容易,而未来的路,可能更加艰险。
但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只要有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