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
“是谁!”
永陵帝浑身一哆嗦,从酒池肉林里站起身来,看向不断被风吹动,翻飞起舞的层层幕帘之外。
“哈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像勾魂的锁链,越来越近。
乐姬手中的管弦掉了,舞女的杯中酒也撒了,桌案上小小的黑陶俑咕噜噜滚到地上,一声响,身首分离。
一只小巧纤细的手掀开最里层的幕帘,“怎么,父皇不认得儿臣了吗?”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繁复的红色宫裙,笑眯眯的模样,歪着脑袋,幽黑的瞳孔藏着寒冰,冷冷射向高台之上。
“南宫姣?”永陵帝皱眉,厌恶地觑了她一眼,“你不在含凉殿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脚下步伐却不听头脑使唤,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乐姬舞女一听来人是那灾星公主南宫姣,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约而同往反方向避开。
在这永陵朝,谁人不知公主的不祥批命,霉运上了身,搞不好是要家破人亡的。
“父皇三日不上朝,原是在这儿怀抱美人儿,饮酒作乐啊。”
南宫姣一步一步,踏上高台的阶梯。
永陵帝看了眼身后瑟瑟缩缩的美人儿,好好的败了兴致,真是晦气。
挥挥手让人都出去了。
龙袍大敞着,胸前尽是酒渍,高大的身躯弓着背,步伐不稳。
回头看见南宫姣越来越近,顿时恶狠狠盯着她,“停下!”
“吾命你停下!”
南宫姣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叉手躬身一礼,“儿臣南宫姣,许久不见父皇,特来向父皇请安。”
抬眼,勾唇一笑,让永陵帝汗毛直立。
果然是天生的灾星,若不是星象,他早就处决了这逆女!
咬牙道:“请安请安,你不来,吾就安得很!羽林卫呢,谁叫他们把你放进来的,来人!”
声音在广阔大殿回荡。
“来人!”
无人应和,南宫姣看着眼前渐渐面露惊恐的帝王,轻轻笑了起来。
这笑声白骨爪般,从耳朵里钻进去,冷冰冰压在永陵帝的心上。
“你笑什么?”破音撕裂,尾音高高冲上庑顶,满是惊恐。
南宫姣拢着细眉,曼声,“父皇别怕,儿臣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也比不上父皇几日前在前轩大开杀戒,那龙头的血水,将儿臣殿前的太液池都染红了,血腥味儿一直不散,儿臣实在被熏得睡不着,这才来找父皇。”
“也怪不得父皇不上朝,”南宫姣袖口寒芒一闪,一柄短匕出鞘,她慢条斯理抚着铁刃,“忠臣几十近百,头颅都悬在午门呢,父皇若在朝上,怕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这逆女!”帝王颤抖的手直直指向她鼻尖,“带兵刀入殿,是要弑父不成?就为了那些只会顶撞吾的逆臣?”
“来人!来人!”永陵帝腿肚子打颤,引着脖子往外,几要撕破喉咙。
“父皇别叫了,”南宫姣轻叹口气,“何苦白费力气?别怪儿臣,江山都要倒了,这龙椅,总得换个人坐坐,指不定还有的救呢。”
“江山?”永陵帝后退着,嗤笑,“你什么不是吾给的,日日待在后宫,你懂什么江山!吾坐拥天下十五载,没人比吾这个皇帝更懂江山!”
屋外夜色中狂风呼啸,吹得大开的窗户击打窗棂,声声巨响。幕帘狠狠扑向紫金龙柱。
“难不成是为了你母妃?”永陵帝眼睛一亮,急切道,“姣姣,吾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但当年她是为了司天台的批命为国挡灾,你若气不过,吾追封她为皇后可好……啊!”
匕首横上了永陵帝的脖子,一条血线缓缓往下淌。
“你没资格提我母妃!”南宫姣眼眶微红,匕首狠狠往前一推。
“姣姣!姣姣!”永陵帝往后仰,喉结颤着滚动,“父皇向你道歉,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父皇都答应你,把刀放下,把刀放下……”
南宫姣看他这副样子,歪头,忽然不急了,“父皇年轻时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吗,怎么?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手捏上永陵帝的肩,咔嚓一声响,痛得这位养尊处优的帝王凄声嚎叫。
“我忘了,十多年了,”咬牙凑到他耳边,“父皇早被酒色蛀空了身子,怕是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冷汗唰唰从永陵帝面上往下流,抛去松垮的皮肉,依稀可见昔日英俊的骨相,“有,有事好商议,姣姣,你杀了吾,你想要的可都得不到了,你别忘记你的批命,没有吾护着,人人都能杀你这个灾星!”
南宫姣似笑非笑看着他,匕首压得更紧。
永陵帝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刹那,龙靴抬起,飞腿扫过。
南宫姣的反应更快,脚一蹬地,腾空避开,同时手中匕首一抹,血花飞溅。
“噗呲——”
帝王捂着脖子,踉跄,喉咙里嗬嗬作响,血沫汩汩从口中涌出。
抬起手,抖着,眸中恨恨,嘴唇蠕动仿佛要说什么。
南宫姣手腕一转,刀收入袖中,抬起头,斜眼看着永陵帝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再顺着台阶自高台滚下,留下一路血迹,最后脸朝天,大睁的眼被血染红,死不瞑目。
“主上做什么与他说那么多?”
暗处走出一绯衣男子,一双含情桃花眼,一抹玩世轻佻笑,玉箫一转,刀锋探出。
南宫姣不答,沉沉看了眼帝王尸身,摆摆手,示意赶紧处理。
转身,脚尖轻点,闪身几步到了殿门。
忽然停住,耳廓微动。
外头有人。
“澜淙。”
南宫姣声音不大,绯衣男子却立马停住了动作,同身旁黑衣人打了个手势,人快速到了南宫姣那儿。
凝神细听了会儿,澜淙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南宫姣摇摇头,眼风往梁上一扫。
澜淙表情僵了一瞬,对上自家主上的眼神,缩了缩脖子。
算了算了,梁上君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为了主上的大计,这点儿小小的委屈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在南宫姣眸中不耐浮上来的前一刻,澜淙挪后几步,腾身轻点梁柱上突出的龙雕,瞬息便上了房梁。
低头对自家主上讨饶一笑。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南宫姣回头,高台那片狼藉还没处理干净,其中一黑衣人正巧要抬起永陵帝尸首往高台上搬。
早知如此,适才就干脆利落些。
听行路动静,不像羽林卫,亦不若宫中女子的绣鞋宫靴……
“主上,是个与我差不多的男子。”澜淙回来道。
迎上南宫姣打量的目光,澜淙挺直腰板,指尖玉箫一转,轻眨那双桃花眼,秋波漾出,“潇洒英俊,风流倜傥。”
南宫姣无语,瞪他一眼回身,跨出门槛。
“哎!主上……”
“这,这就去了?”
澜淙低头,却见槛内金砖之上鲜红的血迹,一路向外。
殿前廊庑,五步一金柱,柱顶房檐的雕花宫灯盈盈照亮廊庑另一边。
南宫姣抬头,一瞬愣住。
暖黄的灯火里,那人身姿挺拔,步伐坚定,月白交领直裾裹了满身的温润气质,款款而行。
风吹起如墨发丝,撩动衣摆,手中只一盏简简单单的四角纱灯,却成了天地间至雅的宁静悠然。
南宫姣眨眨眼,觉着真像姨母宫中那幅美人画,赏心悦目。
停了一会儿,地上血滴作一滩,再抬步,南宫姣踉踉跄跄,得一步一步扶着窗边走,团绒的粉色绣花宫靴很快被血染红,留下一个一个不规律的血色脚印。
“小娘子?”
这人声音也好听,清雅润泽,如石上清泉。
南宫姣抬眸,看到他俊朗的面容上满是关切焦急,她惨白的唇微启,满目凄哀乞求,“郎君救我,求你……”
恰一股狂风吹来,南宫姣抬起的手臂一下摁空,被风吹得像飘零的落叶,直直就往地上倒去。
惊雷震在耳边,电蛇撕破苍穹,一瞬黑夜如白昼。
如玉郎君手中纱灯跌落,慌忙抱住一身红色宫裙的小娘子,月白的袍衫染了血渍,主人却顾不上,一气叠声唤着:“小娘子,小娘子……”
滂沱暴雨倾盆而下,瞬间雨打屋檐声、雨帘击地声、窗棂拍打声……连绵不绝的巨响充斥天地。
重楼之上,澜淙望着底下凄美的一幕,胳膊肘捣捣身边的玄衣男子,啧啧道:“还是主上对自己下得去手啊,看这血流的,唉,如此娇弱又绝色的小娘子入怀,谁又能狠得下心呢。”
玄衣男子毫不留情往旁边挪了半步,硬邦邦道:“不得妄议主上。”
“妄议?”澜淙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追了过去,“我这叫妄议主上?卫瑛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我明明是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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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姣醒来时,琉璃瓦的光晃着纱帘,一瞬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纱帘。
郎君背着光,周身一层茸茸的金边,“小娘子醒了?”
“嘶……”南宫姣捂住左肩,疼得蹙眉。
“别动,小心伤口。”
白玉一般的温暖大手覆上来,通透乃至隐隐可见筋骨脉络。
肌肤相贴,陌生的触感让南宫姣反手捏断的念头一闪而过。
抬头,不着痕迹地收回,道:“多谢郎君相救,不知郎君……”
“某复姓司空,单名一个瑜字。”
南宫姣笑了笑,“原来郎君便是燕昀大王子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八年前,燕昀大败于永陵,归为诸侯国,送来质子以表为臣之心。
怪不得他昨夜会出现在麟德殿。
八年质子期满,他是要请命回国了,只是不知……他昨夜究竟何时出现,又听到了多少。
司空瑜递出一枚玉佩,认真道:“小娘子想必便是皎月公主了,能救公主殿下,是瑜之幸。”
南宫姣接过,这枚玉佩盘着龙纹,背面古体烫金的一个“皎”字,是皇子公主的身份象征。
习惯性往腰间挂去,左手刚动,一阵刺痛,只好放下。
却被司空瑜接住,南宫姣身子一僵。
他俯身,近到她鼻尖丝丝缕缕的檀香萦绕。
南宫姣低垂的视线不由冰冷。
胸口就在她眼前,脖颈……定然约与头顶齐平,瞧着细皮嫩肉,估计用不上多大力道。
司空瑜落在她伤处的目光含着心疼痛惜,“公主手不方便,不若……”
突然,惊雷一般。
“咚!咚!咚!……”
是兵刀重叩门扉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