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手
见南宫姣当真生气,空熠顿时乖觉示弱,眸中更是渐渐漫上水雾。
摇摇她的手,“公主,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眼眸周围的雪白刺青因泪意随皮肤一道儿潮红,泪珠像滴在人心上,南宫姣心间都因他涌上酸涩。
她以掌心捧起他的面庞,轻抹去面上濡湿。
鼻息轻叹,“也怪我,我该留意的,你所做也是因我之言,是我的错。
我不该这么说你的。”
空熠一下慌乱,他去握她的手,“不是的,不是的,公主,你什么都不知,是我不爱惜自己,以后……以后我都会注意的,真的!”
南宫姣抿唇,沉默。
空熠观察着她的神情,紧张得心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好一会儿,才看她稍稍缓了神色,向他确认:“真的?”
空熠信誓旦旦,迫不及待点头回应。
见她和缓,胆子又大了起来,拽拽她,拉着语调,“公主,上来睡会儿嘛,就当是陪我,好不好?”
如此情态,惑人心智,加上南宫姣也确实需要休息,抵挡不住,只好顺水推舟,就这样上了他的榻。
闭眼思绪迷朦间,她模模糊糊想。
想不到她南宫姣头一回上郎君的榻,竟是和一个只认识一日之人。
当真稀奇。
空熠听她呼吸稍沉了,悄然睁开眼眸。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摘下她的面具。
南宫姣毫无所觉,依旧酣睡。
空熠的目光肆无忌惮,不放过她面容的每分每寸,带着信徒般的狂热。
原来,他夜夜在谷中仰望时,所见星象的另一头,是这般模样。
无数个入梦的执念里,空白的面孔上,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果真很美,美得不输她的天机命盘,亦不输他透过表象所见之本质。
这一瞬,所有缺憾终得弥补。
他所见所念,所思所想,都拥有了完完整整的圆满。
他挪着身子,离她近些,再近些,他甚至想化作藤蔓,从她的足底缠绕至心口,再不分离。
笑容清浅,带着无上的愉悦。
冬日暖阳透过帐布,柔和映在他的脸上,雪白刺青如同活物般,隐有光点游走盘旋,流光溢彩。
他想,此刻应是他过往生命里,最幸福的一刻。
公主,公主……
他无声地,将这两个字缠绕在舌尖,融进血液,心紧贴着她的手,枕着满溢的美好,慢慢慢慢地,闭上眼眸。
……
南宫姣没睡多久,再醒来,不过一个时辰之后。
昨夜刚到,虽说紧急的病患已经处理,事先预备好的章程也已交由底下人安排,剩下的也自有天机谷的医士。
可除开这些,还有许许多多等着她拿主意。
天机谷的医士既然来了,那么许多事便与从前不同。
且这西面感染区突然之间增加了这么多人,安置及防护之类的问题,她不过问总是不放心。
心里头存着事儿,本也睡不久,醒来的前一刻,脑海里还转着整个感染区内帐营的方位布置,想着哪里还能再改善,好降低其他人感染的风险。
睁开眼睛时,视线还未清晰,眼前就是一片放大到极致的刺青花纹,勾勒的每一条线条中,是更细笔触画出的更繁复的花纹,如此层层相套,猛然望之,竟有种眩晕之感。
仿佛这种美感太过极致,已经超出人对于美所能承受的极限。
南宫姣放轻呼吸,小心翼翼向后移了些,才看全他的整张脸。
他尚在酣睡中,无知无觉,呼吸起伏间美好纯净,如同上天引入人间的使者。
南宫姣起身,脱离他气息萦绕的范围,方知适才感知到的清冽静谧的香味,竟是因与他挨得太近,彼此呼吸缠绕才嗅得的。
并非这山间的气息,与他相比,天地造物所焕发的都驳杂太多。
不由勾唇。
又见自己的赤藤面具不知何时摘下被他抱在了怀中,她自己并未动过,只能是他。
这家伙,哄自己上榻,他自己竟然装睡,“趁人之危”将她的面具都摘了。
倾身想抽出来,却不料他睡梦中也抱得这样紧,再用力,人就该醒了。
只好无奈放弃。
罢了,在自家军营,面具本也不是必须,便待他醒了再取回吧。
将防护的那一身穿戴好,掀帘出去往回,越走越快。
瘟疫救治的希望来了,整个感染区人来人往,忙得热火朝天。
却并不显混乱,人人皆有自己的活计,偶有不对,也会被立时高声喝止。
病患的病情好转,濒危将死的也大多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人人看天机谷的医士就像看寺庙里头救苦救难的菩萨,就差没有跪下磕头了。
南宫姣在这忙碌的中心,寻到了薛渐屏,他顶了这么久,说话的嗓音已经嘶哑。
见状,她欲上前顶替让他歇会儿,一时竟也寻不到空档。
索性就先在旁边看着,来来往往话里行间,也大概知道了目前的情况。
总而言之,还是病患多人手少。
病症重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诊治,症状缓和下来后,西区原有的医士负责之后的治疗,有情况再去叫天机谷的人就行。
但重症只是所有病患中的一小部分罢了,大部分,是症状没有那么重,短时间之内没有性命之忧,可随时都在往严重发展的病患。
他们的治疗,不算万分紧急,但也不能耽搁,必须在尽量短的时间内完成。
可是这时候,医士就严重不够用了。
哪怕他们只用负责诊治抢救,其余事都有其他人帮忙,也不够用。
诊治一部分人的时候,另一部分难免心急,又得分人手去安抚,综合这些下来,才成了现在忙成陀螺才能勉强应付的局面。
南宫姣看了一会儿,都未出声,只是神情越来越严肃。
又过了会儿,她干脆绕开众人,出去了。
路过的每个人都被不断催促,跑步尚且来不及,最多慌忙之下向她点下头,便一阵风一样刮过去了。
只她逆着人流,从外围,直接去了医士诊治的区域。
这些病症尚可的病患不像那些严重的人,他们还能起身,勉强做一些正常活动,医士又太少,所以诊治时,都是由人扶着到医士的帐篷那儿等候看诊。
有些状况好些的,连扶着的人也没有。
每人相隔的距离都很远,帐内出来了一人,才会有人从安置病患的帐篷里,到队伍最后排队。
南宫姣又走过几步,站在安置病患帐篷的门口不远处,往里看。
已经被诊治过的病患会去到另一处,将医士开的药方给澜瑛阁阁众,他们会组织煎药熬药,或有其它施针药浴之类的疗法,也有专门的人去做。
所以此处,都是还未诊治的人。
而光是此处,就还有那么多人。
天机谷的医士不过十几人而已,便是一刻不休地看到明日,这也是看不完的。
病患从染病开始,拖延到今日,还能在这边帐篷里的,只要不是濒死,已经没有谁病症明显要更轻一些的分别。
又因为疫病一开始就是先从军营开始传播的,普通百姓相比起来都是少数,这些普通百姓,不是十分严重,之前已经诊治过了,就是还没等来天机谷医士的时候,便已经去世。
能等到现在的,情况和军营之中健壮的士兵也相差无几。
所以看诊的顺序,无法以病症严重与否作为依据。
帐篷之中,他们仿佛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坚持不了多久,总有些人得缓些时间才能得到诊治,于是每次外头喊着下一个的时候,里头总得推拒一番。
一同住了这么久,经历生死,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抬出去,大多数都再也没有回来。
在麻木绝望之中,不是没有人自杀,但都被同住的人劝了下来,每个人都是另外那些人的支撑。
在对抗死亡阴影互相鼓励壮胆的时候,他们早就将自己的过往讲了一遍又一遍,这种情感,是每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才彼此搀扶着等到如今,等到希望。
与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同袍之泽也不差什么。
所以,面对这好不容易等来的珍贵机会,每个人都会说自己的情况更好些,让别人先去,直到另一人说出让他无法反驳的话,方深深躬身,郑重感谢之后才走出去。
也不是没有争来争去的,南宫家看下一处营帐时,就正好看到一人为争先推搡别人,硬要挤出去,被澜瑛阁阁众抓了出来。
看诊的顺序其实一开始就安排好了,既然无法分出病症明显的轻重与否,就按床铺的顺序从门口到里面,从西面向东面,彼此推拒谦让的和气一团,看着的人也不会干涉,但若是有不听话硬要争着抢着的,他们可不会客气。
既然这么想抢别人的机会,那么,就干脆最后一个看诊。
若是再不听,硬要大喊大叫引起骚乱,那么便捆了绑了,嘴一塞扔到一边去。
这么有精力,想来也并不是多么需要医士诊治,何必浪费人力物力。
若不是怕他出去捣乱传染他人,恐怕都会直接逐出军营。
大体看了一圈,南宫姣回到原来的地方。
薛渐屏所在便是诊治之后的治疗之处,这里,比天机谷医士处更忙,所要安排的人手也更加复杂,当然,也更不够用。
她知道,这么下去根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