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又过几日,司宝局和司衣局将珠冠和朝服都做好交付,凤龄陪同沈氏一同去试朝服。
虽说即将成为东宫的女主人,但沈氏依旧谨小慎微,不敢多言。
宫女们服侍她换上珠冠朝服,朝服是丹红为底,织金密绣,层层叠叠的凤尾穿花,祥云瑞雪,袖口织着密密的墨色卍字纹,端庄威严,一丝不苟。
冠冕上不止用了十二颗南海老珍珠,还用了许多红宝和绿宝,用细密的金丝累嵌而成,左右两边垂下厚重的纯金雕花流苏,行止之间,微微颤抖。
这一身穿上去,果然是华贵无比,熠熠生辉。
凤龄上前为沈氏整理流苏和衣领,见她一直眉头紧锁,不知是紧张还是想家。
便笑了笑道:“上京离荆州很远,姑娘乍然离家,或许觉得拘谨,若有什么觉得不方便不习惯的地方,尽可与奴婢说。”
沈氏叹着气淡淡一笑:“多谢尚宫宽慰,许是离家太远,又想念父母家人,一时有些思虑过多了。”
凤龄笑了笑:“您放宽心,如今不习惯是正常的,住住也就惯了,姑娘从荆州远道而来,能拔得头筹成为太子妃,这是贵不可言的大运啊,皇宫虽然听起来遥不可及,但这里,将来就是您的家了,终有一日,您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沈氏扶着凤龄的手:“借尚宫吉言。”
又有些犹豫:“说来不怕您笑话,我千里迢迢从荆州过来,实在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个运气,我深知自己无才无德,品貌平平,一直辗转反侧,忧心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这太子妃该怎么当,实在是,唉…也怪我自己不够稳重,不能平常心待之。”
凤龄微笑:“这骤然成了太子妃,换谁也不能平常心待之啊,姑娘只需记得,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沈姑娘说:“多谢尚宫提点,只是我与太子殿下并不熟悉,这突然做了夫妻,也不知日后该如何相处啊…”
凤龄笑了笑:“太子殿下呢,虽有些脾性,但本性诚善,是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的人,你诚心待他,夫妇一体,同舟共济,日久见人心,他自然会看见的。”
此时窗外煦日当空,沈氏一身华服,透过那推开的半扇窗,望向碧澄的天际。
这是一条不易走的路,但既然已经踏上来了,就要想办法走下去。
*
正月一过,便是太子的大婚,王府的大婚还要等半月。
东宫是太子妃和侧妃同日入宫,太子妃比侧妃早半日先进,王府是王妃先进,侧妃隔五日后再进。
东宫大婚之夜,阖宫同喜,张灯结彩,宫门檐角都挂上喜庆的红绸灯笼,烛火跃动在宫墙上,将来往走动的人影拖得老长。
太子走进房里,反手阖上门,一身浓墨重彩的红色朝服,密金铺绣,曳地而来。
他神情冷淡,身上有些微薄的酒气,缓缓坐于太子妃身侧。
太子妃低着头,沉默不语。
良久,太子才道:“你既已经嫁入东宫,我自然会给你一份安生的日子,从今往后,切记恪守宫规,谨言慎行,勿要丢东宫的脸面。”
他偏过头看向沈氏:“这禁中,是举步维艰的地方,没有你想的那么快活,夫妻二字,也并非举案齐眉,而是风雨同舟,生死同命,你心里有个数。”
沈氏手指轻颤,声音也在颤抖:“臣妾知道殿下在这里并不容易,臣妾也并非是来享福的,既然已经进了东宫的门,已经担了太子妃的名号,臣妾当以殿下为尊,此生同心协力,荣辱与共。”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鼓足了勇气跪倒在地。
“臣妾死罪,要禀报一件欺君之罪,还望殿下饶恕。”
*
偏殿里,孙侧妃亦是一身红妆,头上戴的珠冠已经摘下,长发妥贴的梳在而后,唇上点的朱红色胭脂还未擦去。
她望向不远处的铜镜,里面倒映着她姣好的面容,不同于往日的清淡,浓妆艳抹起来倒也别有一丝风情。
高台上燃烧着一对龙凤花烛,她知道太子妃那里必定也燃着一对。
可惜那里才是成双成对,花好月圆,而她这里,却是孤芳自赏,对影自怜。
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些的,只是忽然觉得将来要和那么多女人争夺一个夫君的日子有些难熬。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而她的夫君,将来的女人可不会少。
就算她待他没有情意,可总是要靠着他过日子。
宠爱,儿子,这些都是要有的,不然下半辈子怎么办呢?
孙侧妃拿出绢帕,慢慢擦去唇上的胭脂,叫来宫女问话:“太子妃那边熄灯了吗?”
宫女回:“还没有。”
她又问:“北边那个院子,是那位宋姑娘的吧?”
宫女道:“北院早就熄灯了,宋姑娘八成已经睡下了。”
似乎怕孙氏多想,又赶紧解释:“这宋姑娘不过就是一个不得宠的侍妾,无名无分半主半奴的身份,殿下都懒得看她,她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侧妃您和她可不一样,您是上了玉牒的内命妇,您的前程在后头呢,殿下也就前三日必须歇在太子妃那里,后头肯定会来找您的。”
孙氏笑了笑:“咱们也熄灯吧,我也要睡了。”
宫女啊了一声:“今日可是您大婚,这灯,按例是要掌一夜的。”
孙氏道:“你糊涂了,我只是妾室,怎敢与太子妃争辉?这才刚开始,不要没规矩。”
宫女忙低下头:“奴婢知道了。”
不知道宫里今夜多少同床异梦,辗转反侧。
反正凤龄是安心的睡了一个整觉。
大事办完了,她也可以交差了。
一边心里盘算着什么时间找个好机会向圣上请辞,一边望着那满院红灯,隐隐约约陷入梦中。
在梦里,她看到自己也穿上了华丽的喜服,脸上笑意盈盈。
好美,她好喜欢那个样子。
然后一双修长的手伸来,挑起了她的盖头。
近来这接二连三的喜事让她也有些神往,给别人操办了那么喜事,何时能轮到自己呢?
可惜梦里的新郎官太模糊,她睁大了双眼,想看清楚是不是景砚。
可就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
翌日,太子和太子妃来太极殿请安。
前头圣上正与太子和太子妃说话,太子妃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礼仪倒是很周全,也很落落大方。
凤龄站在帘后,悄声问嬷嬷昨夜是否礼成。
嬷嬷凑过来,犹豫着说:“早上去看过了,元帕上确有落红,只是昨晚没听到什么动静,不知道……”
凤龄把手一摆,并不想听细节,只想赶紧交差完事:“行了行了,说不定太子殿下公务太多,体力不支呢,既然已经礼成了,让司寝局记录在册吧。”
嬷嬷只好应是。
前头问完了话,圣上赏了些东西给太子妃,又留着喝了一杯茶。
回去路上,沈氏跟在太子身后,酝酿良久才敢开口:“多谢殿下为我隐瞒,臣妾实在愧疚。”
太子并未回头:“我说过,夫妇一体,荣辱一身,此事今后不必再多说了,每逢初一十五,我还是会去你院里,你也别苦着脸,让外人觉得我冷落了你。”
沈氏简直感激涕零,太子愿意保她,就是给了她活命的机会。
忍着哭意道:“多谢殿下,臣妾无以为报。”
太子忽然问:“你这病…之前就没找人治过吗?”
沈氏犹豫道:“治是治过,只是成效甚微,大夫说是胎里不足,带出来的体寒病弱,只能慢慢调养。”
说罢瞥了一眼太子,见他没再问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她都不敢明说,何止是治过,那是遍寻名医,从小治到大都没治好。
但要是让太子知道这病八成治不好,没准动起怒来要问罪她。
她把话说得虚虚的,像是能治但是不太好治的样子,也给自己留个后路。
两人一路无言,太子默默看了沈氏两眼,又道:“你也别太忧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总有医术高明的人,或许将来哪一天就治好了。”
沈氏心酸得差点要落泪,太子殿下真是好人。
他越宽容,越让她无地自容。
他们算什么呢,一面之缘,空有夫妻之名罢了。
她甚至感到愧疚,若不是她,太子是会有一个出身名门,身体康健的妻子的。
更有些怨恨老天不公,为什么不给她一副好身子。
若她身体好好的,她又何尝不想好好过日子呢?
沈氏一路神思郁郁,待回了东宫,宫女来报,说是孙侧妃和宋姑娘来给太子妃敬茶请安,正在屋里候着。
进了门,孙氏和宋氏一齐起身请安,沈氏赶忙让坐,又吩咐宫女上新茶,再拿些糕点果子。
孙氏忙道:“姐姐不必这样费心。”
沈氏在上首坐下,笑吟吟道:“这还是头一回见两位妹妹,今后都是以一家人了,相处的日子在后头呢,两位妹妹一看就是贤惠人,有你们帮衬,我也能省心些。”
孙氏和宋氏都道:“太子妃客气。”
沈氏和孙氏在选秀时就认识了,只是那时候看着孙氏话不多,也胆小得很,之前她对孙氏的印象就是老实人这三个字。
不过今日再见,孙氏整个人端庄大方了许多,眼神也明朗了,不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的了。
至于宋氏,她已经派人打听过了,两年前圣上赐给东宫的侍妾,终年被冷落在偏院里,不值一提。
她原也没放在眼里,可是今日见到宋氏,倒惊觉于这宋氏竟然如此美貌。
这样的容貌都不能得宠,这东宫是个不容易的地方啊!
不过沈氏如今心也定了一定,至少太子目前是愿意帮她一把的。
她只管耕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混得一天是一天就成了。
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把柄已经拿在太子手里,从今往后只能俯首帖耳,万事顺从,是再没有抬起头唱反调的底气了。
宫女煮了新茶端来,沈氏早已经备好了见面礼,这时吩咐人拿上来。
给孙氏的是一对和田玉镯,通体暖黄,触之生温。
给宋氏的是一对烧蓝蜻蜓镶宝石钗。
孙氏和宋氏又起身道谢。
沈氏笑着道:“两位妹妹不必多礼,今后还要多多来往呢!”
出了正院大门,孙氏和宋氏一个朝南,一个朝北的分开了。
孙氏边走边打开雕花木盒看了两眼,然后吩咐人收好:“太子妃果然是出身名门,财大气粗啊,我这样小门小户的,几乎是空着手嫁进来的,实在没脸。”
掖庭分来伺候她的宫女叫柳儿,听了这话就赶忙劝道:“侧妃这是哪里话,您是一坛香油才开头,这才哪儿到哪儿?将来都会有的。”
孙氏淡淡笑:“你懂事,可惜跟了我这样寒酸的主子,只怕也要受苦一阵子了。”
柳儿就道:“您这话说得,奴婢哪里就是那么短见的人呢?奴婢倒是觉得,跟着侧妃,将来肯定有好日子过。”
孙氏一笑:“那我就承你吉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