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小院里有鸟雀清脆的叫声,窗子开了一条缝,秋高气爽的清风带来一丝凉意。
玉龄揉着胀痛的脑袋,缓缓坐起身来。
床前两个小沙弥正坐在地上玩,圆溜溜的小脑袋,看着也就五六岁大。
看见她醒了,小沙弥们惊喜的喊起来:“姐姐你醒了?”
说着奔出门去:“我们去叫师父!”
“师父师父,那个姐姐她醒了!”
被唤作师父的人闻声而来,是个年轻的人。
有一双清亮的眉眼,且没有剃度,身穿素色常服,以带束发,胸前悬挂佛珠。
有些佛寺是有俗家弟子的,因此玉龄也没有太惊讶。
那小师父走上前来,看了看玉龄的脸色,搭脉后道:“应当没什么大碍了,不过你昏睡数日,身体太虚弱,还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他的声音清冷而柔和,什么都没问,只是淡淡嘱咐了一句:“佛寺清苦,不沾荤腥,我炖了些菜粥,一会你喝一些。”
说罢便转身离开,脚步淡然,身姿挺拔,仿佛真有佛家普度众生的姿态。
这位小师父离开后,那两个小沙弥一个蹲在床头,一个蹲在床尾,撑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她。
玉龄只好问他们:“请问这是哪里啊,我怎么会在这里?”
床头的小沙弥道:“这里是普宁寺,你遇到山滑啦,是我师父救了你,你都昏迷了整整五天了,师父给你喂了水和药,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床尾的道:“我叫一泉,这是我师兄一平,我们都守了你好几天了。”
玉龄忙道:“谢谢小师父,我还想问下我的驴车和行李还在吗?”
一泉摇摇头:“早就被冲走了,幸好你命大遇到了我师父,不然你也被冲走了,那一片山滑死了好多人,住持都去做法事超度了。”
一平道:“本来你是女孩子,是不能住在佛寺里的,但是住持祖师心生怜悯要收留你,其他的师伯师叔都是出家人,不能带着你,只好让你暂时先住在我们这里了。”
玉龄一愣:“你师父不是出家人吗?”
一泉道:“我师父是住持的俗世弟子,他只修行,不出家,而且他再过不久就要走了。”
玉龄问:“走?走去哪?”
一平接嘴:“师父就要回家了!”
一泉又道:“师父是景王府的世子,他马上就要回王府了,所以你在我们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你要快点休养好啊!”
一平拍拍她的手背:“姐姐,你还有哪里疼吗?”
玉龄摇摇头,莞尔道:“有些头晕,疼倒是不疼。”
一平跳起来,一溜烟地往外跑:“我去给你拿粥!”
一泉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她。
玉龄在他的小光头上摸了一把,笑着问:“诶,那你们师父是王府的世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一泉天真地回答:“那当然是师父的爹和娘送他来的了!”
好吧,玉龄无奈笑了笑,没再说话。
一泉又问:“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挑水。”
“你挑水?”玉龄惊讶:“你才多大,你怎么挑水呀?”
一泉道:“我可以挑呀,师父给我做了两个小桶。”
玉龄大惊:“不是吧,你这么小他就让你干活?那你师兄也干吗?”
一泉道:“我挑水,一平师兄扫地,其他的都是师父干,师父给我们砍柴,做饭,洗衣服,缝衣服,做鞋子,还教我们读书和药理,也要带我们上山采草药。”
玉龄又奇怪又好笑:“你师父可真行。”
她忍不住问:“贵族子弟修行不都是为了追求修身养性吗,他出身王府竟然还要苦修吗?就没带两个人伺候洒扫?”
一泉道:“你在说什么呀,普宁寺人人都要干活的,住持祖师说了,一粥一饭,不劳不可获。”
玉龄道:“这样啊,那不然以后挑水扫地这些活交给我来做吧,我在这里也不能白吃白住啊。”
一泉想了想:“那你要和师父说。”
*
可惜那位小师父一直都没见到人影,一直到傍晚玉龄才再次看到他。
他提了两包药材来,又给玉龄诊了脉,叮嘱她:“这一包药是一天的分量,每天早晨用水煎煮两个时辰,服用后可续水再煮,一日三顿,先吃上个三五天,我再为你诊脉看看。”
玉龄向他道谢,又问起自己的行李:“我知道山滑危险,能活下来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但还是想劳烦问您一句,当时你们救出我的时候,我的行李还在吗?现在还能找到吗?”
他看着玉龄,摇摇头:“几乎是不可能再找到了,里面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你很在意?”
玉龄难过的叹气:“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所有的盘缠都在里面,丢了行李,我现在身无分文,可是我还要到上京去,那么远的路,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又看过来:“你去上京做什么?上京离这可不近。”
玉龄道:“去找我姐姐。”
“你姐姐?”
玉龄点头:“我姐姐那一年来通州看我的时候,给了我一块玉佩,告诉我只要我什么时候想去,就拿着那块玉佩到上京元宁公主府找她。”
那位小师父听了微微挑眉:“你.…不知道上京城已经易主,新帝登基,元宁公主已经伏诛了吗?”
玉龄震惊:“死…死了?那我姐姐…”
佛门弟子总是悲悯众生的,他不忍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姐姐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只道:“不久后,我也要启程去上京,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上阳郡毕竟千里之外,消息闭塞,等到了上京城,或许可以问到你姐姐的情况。”
玉龄心情复杂,点点头又问:“你也去上京吗?你去干什么?”
他道:“回家。”
玉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那你为什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语气轻淡:“幼年体弱多病,父母为我卜算命格,大师说我命犯太岁,要在佛寺里养到十八岁再出来。”
“我八岁入寺,师父赐我法号净一,算是半个出家人,今岁年满十八,所以要回家了。”
玉龄道:“这样啊,我听一泉和一平说你出身王府,那你姓李喽?”
他颔首:“俗世名为李恒,在普宁寺,师兄弟们都称呼我净一。”
玉龄就问:“那净一师父,你知道前朝的崔尚宫吗?崔凤龄你认识吗?她是我姐姐,你们王府应该对宫里的事比较清楚吧?你可以帮我找到她吗?”
李恒道:“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离家修行多年,上京的很多事情我不曾过问,或许我父母会知道一些情况,我可以帮你写信问一问。”
玉龄赶忙道:“多谢你了净一师父,你真是个救苦救难的好人。”
她又主动请缨:“明日你们干活带上我一起吧,你们普宁寺不是有规训吗,一粥一饭,不劳不可得,我在你这里也躺了好些日子了,总得帮你们干点活吧!”
李恒摇头:“你是病人,需要修养。”
玉龄拍拍胸口:“我没有病,我已经好了,明日要是不行,后日总该行了吧?你放心,我肯定不拖你后腿,你让我天天躺在这里我也很难受的,要是干点活动一动,说不定马上就健步如飞了。”
她纠缠不休说了许多,李恒只好道:“你如此勤勉,也是好事,你要是实在想做事,就跟着一平一泉他们吧。”
玉龄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
几日后天气转凉,一大早,一平和一泉就来喊她。
天还没亮,寒风瑟瑟,玉龄裹着不合身的僧侣冬衣跟他们一同到前堂,李恒已经做好了早饭,一盆菜粥,一个竹筐里盛了些面食,包子馒头都有,再配一碟腌笋。
玉龄拿了个包子吃,是白菜馅的。
李恒看着精神得很,天还这么黑,他都已经起来做好了饭,这人平时都不睡觉的吗?
俗家弟子其实是不必戒口腹之欲的,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食素斋戒,但自从她来到这里,从没见李恒沾过荤腥,看来他虽为俗家弟子,也严守佛门清规。
吃过早饭,天刚蒙蒙亮,几人到院子里,李恒带着一平一泉例行晨练诵经,结束之后就开始干活。
挑水,掸尘,扫地,洗衣,大多是李恒一个人干,一平一泉年纪小,虽然李恒要锻炼他们,但是也不能真的指望他们干多少活。
玉龄看着他十分熟练的做着这些,想必日复一日已经习惯了。
人家皇亲国戚,天子骄子都能躬身垂首,不计辛劳,令她陡然有些羞愧于自己从前的骄纵散漫。
她走上前拿了扫把,对李恒道:“我来扫吧。”
又道:“以后的地都让我来扫,从现在开始,到我走之前。”
李恒顿了顿,才道:“那你要起的早些,一日之计在于晨。”
玉龄尴尬的点点头,往日她都睡到日上三竿。
洒扫过后,每人背上一个竹篓,要上山采草药了。
李恒在前,玉龄在后,一平一泉背着特制的小竹篓,蹦蹦跳跳的跟着。
爬上普宁寺后山足足要一个半时辰,直把玉龄累得两腿打转,一问才爬了一半,险些眼一黑倒了下去。
李恒简单告诉了她一些草药的长相特征,鸦胆是圆形果实,黑色果皮,党参叶片丰密,表皮棕黄,冬桑好认,打过霜的桑叶就是。
又告诉她一些有毒性的草药,不要瞎摸瞎尝。
玉龄重重点头,一本正经好像已经全部记住的样子。
一边走一边默念:“果子圆皮黑,叶子多皮黄……”
“果子圆皮黑,叶子多皮黄…”
“果子多皮圆,叶子黄皮黑…”
“果子皮,叶子皮……”
李恒背着竹篓走在前面,满脸无语的摇摇头。
他们顶着朝阳上山,迎着夕阳下山,中午就在山上啃了两个饼子,脸也被冷风吹的红扑扑。
每人都背了满满一篓下来,沉得人直不起腰,玉龄冻得有些淌清鼻涕,但是她还挺兴奋的:“我采了好多啊,你说刚才那个是不是冬虫夏草,要不然我们再回过头把它挖走吧。”
李恒道:“那不是冬虫夏草,就是一根埋在地里的树根而已。”
玉龄失望:“好吧。”
又问:“这些草药是要拿去卖吗?”
李恒摇头:“不是,普宁寺每月初一,十五会出城设棚,悬壶治病,分文不取,这些草药都是用来救济贫苦百姓的。”
“这样啊,那你也要去吗?”她背着竹篓,脚印一个深一个浅跟在他身后。
李恒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脚腕在流血,赶忙停下来:“你的脚怎么了?”
玉龄低头看了看:“没事,刚才不小心被一片叶子划破了,不疼的,不要紧。”
李恒赶紧放下竹篓,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口,血是红的,还好不是什么毒草划破的。
他从篓子里拿了几片冬桑叶揉碎了,轻轻在她伤口处擦了擦:“跟你说过了有什么事要及时告诉我,幸好这次没事,万一你是被毒草划伤了怎么办?万一你中毒晕倒了,这半山腰上你让我怎么把你弄下去?”
玉龄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你。”
李恒无奈道:“其实你不用跟我们上来的,上山采药很辛苦,你的身体还在恢复,以后就多留在山下休息吧。”
“好好休息,恢复的快些,不就能尽快去上京找你家人了吗?”
玉龄委屈地啊了一声:“你不带我啦?为什么,就因为我的脚划破了没告诉你吗?”
她低下头,有些懊恼:“我以后不会犯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别赶我走好吗?我现在没有地方去。”
李恒语重心长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因为在这里吃住而不好意思。”
“清规戒律,只对我普宁寺弟子,与你无关,你本就是受伤暂居于此的,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