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雨声泠泠,水柱自屋檐落下,一串串坠在阶石上,发出嘀嗒脆响,一声急过一声。
徐相威严的声音响起,“老夫倒是不知,晏大人几时与晋国公府走得这样近了。”
当前局势下,与晏既明交往之人,要么是徐相这边有来往的势力,要么是高相那边明里暗里打探的势力。
晋国公本不参与斗争,照理来说,不应当搅合其中。但并不代表,其他人就不会动晋国公,毕竟参与不参与这种事,岂是明面上说得清的。
晏既明没有解释,只是往元时禾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元时禾抓住手中破败的画,宛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紧张而带着期盼地解释道:“虽然它现下坏了,但我可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而易举拿走她手中的画,两手轻轻扬起,两个半截的画便被扔到了府外,分别在地上滚动,带着泥土与水花,最终消失在密密麻麻的雨里。
元时禾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狼狈。
这幅画耗费了她无数心血,却被他说扔便扔,弃之如敝履。
大雨倾盆而下,不曾停歇。
他的声音,如寒冬里的冰棱,结结实实扎在她身上,“回去吧,今后别再来了。”
元时禾并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被拒绝多次,早已习惯,心里还是止不住伤心。
她的画毁了,的确很难过,但她只要还有手,便可以再画一副。
可是他用那样冷漠的语气,让她不要再找他,好像从此以后不想再见她,这才是真正令她难过的事情。
元时禾从晏府回去,便大病一场,连夜发起高烧。
家里人问起是怎么回事,她咬死牙怎么也不肯说,晋国公夫妇拿她没办法,便只能派人守着她。
元时禾记得晏既明的生辰,极力清醒过来,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偷偷跑到了晏府。
晏既明应当很喜欢热闹。
上朝同文武百官议朝政,下朝与有志之士谈天下,门口往来无白丁,他的生辰宴,自然也是办得极有排场。
元时禾并未打算进去,只是她在晏府门前徘徊时,与徐菀青冤家路窄撞了个正着。
对方被人搀扶着,行动不便,元时禾没精力同她斗,转过身便要走。
徐菀青让人拦住她,明知故问:“怎么,你不想进去吗?”
元时禾心情本就不佳,被人戳了痛处,侧过脸冷眼看去:“你是嫌自己腿没断是吧?”
“你——!”
徐菀青刚往前走了一步,疼得差点扑在地上,她抓住身旁侍女的手,站稳后,随手给了侍女一巴掌,转过身看着元时禾憔悴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忽而得意洋洋笑起来。
徐菀青说:“你是不是以为,昨天你送给晏哥哥画,就是第一个送他生辰礼物的人?没想到我们竟想得一样,可惜你的画没送出去,被晏哥哥亲手扔了,而我那副字,却被晏哥哥收下,还挂在了他的书房。”
元时禾紧握双手,告诉自己要冷静。
徐菀青又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只是来迟了,晏哥哥才不见你的?事实上,昨日晏哥哥虽与爷爷聊了一整天,但爷爷有午休的习惯,你来的时候,晏哥哥并不是没空见你,而是在教我写字。”
元时禾屏住呼吸,几乎要喘不过气。
徐菀青还说:“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晏哥哥一直拒绝你,让你别来晏府,都是因为他不相信你会真心喜欢他,毕竟你喜新厌旧出了名,又爱做有挑战的事,其实他是喜欢你的,只是在考验你?”
元时禾头疼欲裂,她想自己的确病得太重,不该任性跑出来。
徐菀青说着笑起来,“可是喜欢一个人,会拼命地把她向外推吗,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的心意吗?真心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想见她、想抱她、想同她在一起——你应当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吧?”
在徐菀青的喋喋不休、咄咄逼人中,元时禾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只是在混沌的记忆里,做了许多浑浑噩噩的梦,梦里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唤她,后来变成一声又一声地警告,像极了某个冰冷而无情的声音。
元时禾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的,元府上下,对这件事只字不提,晋国公夫妇的态度发生转变,第一次让她不要再同晏既明往来。
自打这次以后,接近有半年,元时禾没有再去找过晏既明。
元时禾其实知道,自己当时并不是由于听话,才没有去找晏既明,而是真的伤心了。
那副被毁的画,成为了她心中一个疙瘩。
这会,听见徐菀青的话,元时禾忽然笑出了声。
她元时禾前世替晏既明为难,怕他得罪徐相,就是天下第一好笑的事情。
过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不爱她的证明,为什么她却仿佛被人蒙住了眼。究竟是太过自信,认为他终有一天会喜欢自己,还是真如徐菀青所言,她对感情的理解有误,以为他对待她不一样的态度,是在刻意考验她,想要她拿出他所要的真心,才会向她敞开心门接纳她?
徐菀青:“你笑什么,你也觉得自己送的符拿不出手吗?那还用这种玩意勾引晏哥哥,也不嫌寒碜。”
“勾引?用它?”
在徐菀青敌视的目光里,元时禾轻笑着摇头,像是某种自我否定,“你说得对,那把符还我吧,我送给别人。”
归元寺的符极为灵验,扔了多可惜,要不然找个机会送给陆至离好了。
元时禾忽然不想演了,撑着地正要爬起来,下一瞬,她整个人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捞了起来。
晏既明在她愣怔时,轻轻将她放在地上,而后转过脸,对徐菀青说:“时候不早,徐小姐该回府了。”
徐菀青愣了一下,天真地问:“晏哥哥要送我回府吗?”
晏既明不置可否,拉过元时禾的手腕,不再给徐菀青眼神,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我还有事,徐小姐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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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时禾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不是最讨厌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碰他吗,怎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近乎以一种拥抱的姿势,将她从地上抱起来?
这个问题难倒了她。
以她活了两世的经验琢磨,该不会是留芳阁的那个吻吧。
他情急之下多管闲事,牺牲了自己的名节……万事开头难,已经有过这般亲昵之事,所以他也没有以往那般反感她的靠近?
不对,他们之间不能用万事开头难这句话来形容,否则岂不是代表今后还有路要走?!
所以,应当是她不再整日追着他后,他克服了对自己的生理反感,今后对她如同对待旁人,不再排斥她,刻意避嫌。
元时禾回过神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这是她第二次坐晏府的马车,与第一次不同,莫名生了一丝熟悉。
此外,内心总有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元时禾望过去,只见晏既明撑着头,双眼闭着,不知是在养神,还是睡着了。
马车徐徐驶离朱雀街,四周熙攘声渐弱,显得马车内有些安静。
元时禾记起前世的事,并不想同他说话,瞥见他衣襟中,露出一个红色的角,想了想,伸手将其拿了出来。
晏既明一手捉住她退离的手腕,眼却未睁开,“三小姐送出去的东西,都会偷偷拿回去么。”
元时禾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她一手拍着胸口,另一手用力挣回,看着手中的符,无声反驳:这叫偷吗,分明是光明正大地拿。
好在他看不见她说什么,也没有再伸手抢夺,显然不太在意这东西。
元时禾酝酿片刻,识大体地为两人都找好了说辞,“晏大人不信佛,这东西放着碍眼不说,免得旁人说我拿它故意吸引你。”
晏既明蓦然睁眼,眸中一片清明,一瞬不瞬盯着她。
他眼神仿佛在质疑她:难道不是?
马蹄嘚嘚,车轮碾压着碎石,车身内也偶尔有些颠簸。
这是铜仁街偏城郊的一带,因附近林荫遍地,少有人居住,属于上京城的三不管地区,常年不修,有些荒芜。
元时禾立刻警觉起来。
元家处在铜仁街最繁华的地方,并不是这个方向,他要带她去哪?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摆正立场。她怎么能任由他带自己上马车,问也不问他要去哪,实在疏忽大意,毫无戒备。
她突然知道奇怪的地方在哪,也明白他今天为什么会碰自己了。
前世为了徐相,他可以当着徐菀青的面,毫不留情地扔掉她的画,这样攀附权势的人,最是看得清大局。若要节节攀升,徐府将是他最大的助益,今天拒绝徐相的邀约,忽略徐菀青的要求,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解决”她,以免有一天她真妨碍他的大事。
如果她猜测没错,待会他会让马车停下,将她绑到旁边的树林,再找个地埋了,神不知鬼不觉。
晏既明望着她的目光,不曾改变。
似乎有意观察她的反应,他换了只手,支着下颌,就这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元时禾被他盯得心里发慌,在求饶和硬碰硬中,选择了先自保,“这不值钱的玩意,送人没什么诚意,今天有些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自动忽略了她后半句话,兀自点头,拖长语调“唔”了一声,“确实——但,不能浪费你的一番心意。”
说话间,他已伸手将她手中的符拿回,尔后在手中转动半圈,收回掌中。仗着手长,整个过程,他连身子都未曾挪动半分。
不浪费她的心意,便是扔了她的画?
看来这‘升官’符,还算合他心意,即便不信佛,也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得权的可能。
元时禾克制住冷笑的冲动,在心里给自己催眠,适才在这么多人面前,他没有拆穿自己,也算给了她极大的面子。
“晏大人,那晚的谈话,我记得很清楚,想必你也还记得,”
她不着痕迹地往外挪了一下,再次向他澄清,试图让他改变主意,“今日实属意外,还望你再信我一次,我保证,今后会履行诺言,做好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