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在众多嘈杂声中,忽然响起银铃般清脆的嗓音,犹如天籁。
众人这才发现,淮南王世子身边还有一位“小公子”,身材娇小瘦弱,却也穿得光鲜,脸蛋柔嫩,一双透亮的眼睛甚是讨喜。
“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拉着淮南王世子的衣袖,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似乎真不懂“纨绔”为何。
宋枫昱冷笑一声。竟向傻子求教,看来也不太聪明,真是物以类聚!
他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样子,“指点”起“小公子”来:“这位小兄弟,所谓纨绔便是指他……”
他伸手指了指宋枫晗,又故意在半空划过柒柒:“这种富贵人家出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会挥霍金钱,仗势欺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家、中、米、虫。”
“哦……”柒柒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似乎真心领教。但随即,她仰头看了看宋枫昱身后的桌案,面露疑惑:“那为何世子前来天香楼,只敢点几份素菜点心,可你们却敢如此铺张浪费,点这么多酒肉呢?莫非……你们也是纨绔?”
宋枫晗扬起了唇角。为了照顾柒柒的身体,他不敢点荤腥之物,但好歹也都是时令蔬菜、精细稻梁,价格不菲,没想到被柒柒说得如同啃野菜般可怜。
堂兄这下可算是遇上对手了……
“你……”宋枫昱无言以对,他这才发现,自己小看了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个子。但他印象中,京城权贵子弟里并无此人,这小不点儿到底是傻世子从哪里挖出来的跟班,还这么牙尖嘴利?
“而且,”柒柒音色稚嫩,却显得几分清冽,似是不懂而问,却能一针见血,“世子之所以能袭爵,是因为他淮南王府祖祖辈辈镇守一方,捐躯为国,护万民平安。在座各位享受美酒佳肴时,可想过赴边疆、杀敌寇、立军功?”
“你们说他是靠祖上余荫,可世子是圣上从众多候选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东宫伴读,每日天未亮便要入宫,天黑方能回府,甚是辛苦。敢问各位身兼何职,在何处谋生?”
“你们之中又有几人是自食其力,不仰仗家人供养?”
“到底谁才是家中米虫?”
“谁才是纨绔!”
柒柒的质问越发尖锐!她此前也和这群书生一样,不了解世子,只会人云亦云。可如今她已经发现世子的本性纯朴善良,岂能眼睁睁看他蒙受这么多误解和刁难?
一连几问,如连珠炮,再加上她模仿着玄泠震平日的架势,魄力十足,一下就把不少犯糊涂的人震清醒了。
众书生被一个“纨绔”当头棒喝,最初都挺恼火,但转念一想,又如醍醐灌顶,纷纷觉得惭愧。
他们确实不曾想过从军报国,也从来不事生产,不问家务……如此这般,又怎好意思去嘲笑“身残志坚”“自食其力”的淮南王世子?
再细细一想,淮南王世子身患脑疾,却还如此勤勉朴实,着实难得。
于是,众人看向宋枫晗的目光由最初的不屑,变作敬重,变作倾佩。
“你是哪家小子,小小年纪信口雌黄,简直胡言乱语!”宋枫昱眼看自己辛苦营造的局面就要被柒柒破坏,一时气急,顺手抄起桌几上的酒樽,连同佳酿一道朝着柒柒掷去!
柒柒看一黑漆漆的东西朝着脑门扑来,还没来得及躲避,身子便被人拉进了一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中。
心神稍稳,就听“咚”的一声,那酒樽沉沉地击中宋枫晗后肩,琼浆玉液泼洒出来,湿了他半边衣袖,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遮盖住了他原本的墨香!
“世子!”柒柒惊呼,却被扣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她稍稍抬起头,只见一滴滴晶莹的液体,顺着他耳边鬓发蜿蜒而下,滑落到他尖削的下巴。
他的模样虽是有些狼狈,却又有种盛气凌人之感,似乎下一刻便要宝剑出鞘,大杀四方!他的胸口传来剧烈澎湃的心跳声,里头像是关着一头猛兽,在不停撞击囚禁它的牢门,随时都能破门而出!
“哈哈哈,世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台上的宋枫昱未察觉危机已近,依旧猖狂大笑。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声呵斥:“休得无礼!”
那冷冰冰的语气,叫宋枫昱的笑声都堵塞在气管喉头,险些岔了气。
众人让出了道,只见“西山君”古绥柳从人群中踱步而上,开口低吟:
“圣人训,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
“世子品性如何吾等不知,但在下身居翰林院,曾听闻宋公子以大欺小,以次充好,骗夺世子名贵玉玦,德行有亏,因此遭到东宫申饬……”古绥柳单手置于身前,登上高台,目光灼灼,“今日正巧遇见公子,便想向公子和世子求证,此事可否属实?可是众人谤议?”
“我我……”宋枫昱被呛得脸色一黑,却不敢回嘴。
这事在宫里都留了底,做不得假,此时说出来,无异于公开处刑。
若是他人说出来,宋枫昱还要狡辩一二,但他万万不敢与眼前这位“西山君”对峙。
“东湖西山”是这一时期文坛两名耀眼的后起之秀。眼前这位“西山”古绥柳,不仅是西山书院的学首,更在上一届的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了本朝史上年纪最小的状元,可谓前途无量。
相较之下,他宋枫昱不过是个礼部员外郎之子,还为东宫不喜,前途未卜,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文人群体中,他的地位与古绥柳都有着天壤之别。
古绥柳这一句,直戳宋枫昱要害,不留情面。众人看向宋枫昱的目光都变得复杂万分,甚至有些埋怨他煽风点火。
古绥柳转而看向宋枫晗,似乎在期待着这位淮南王世子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可宋枫晗背对着古绥柳,似乎并未注意到对方。
他用衣袖擦了擦头上流下的酒水,嗅了嗅,便一脸嫌弃地冲柒柒道:“噫!柒柒,我们快些回去吧,这味道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阿嚏!”
“世子没事吧?我们这就走!来……”柒柒见状也顾不上其他,向古绥柳微微点头致谢后,便搀扶着宋枫晗挤出人群,一路小心地护在他身侧。
人群中,两名少年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显得格外亲密。
古绥柳的视线锁定柒柒娇小的背影,双眼微微泛红,似是极力收敛着情绪。但他细长的手指却发力地蜷缩,手中折扇不免发出了轻微的悲鸣。
宋枫晗回头瞥了一眼台上的古绥柳,眼底也蕴着几分暗火。
什么淑人君子西山君!
那伪君子前世就喜欢纠缠柒柒,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心怀天下,可最后还不是暴露了他的私心,暴露了他那见不得人的肮脏妄想?
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还不如“暗”门的那只疯狗!
“世子,那些人的话,莫往心里去。”出了酒楼,柒柒见宋枫晗一直闷不做声,只道他是被刚刚那些恶人恶语伤到了心,便柔声安慰,“他们不了解世子,人云亦云,做不得数。”
宋枫晗眼中晃过一道凌光。
前世不也正是那样一群人在她面前嚼舌根,三人为虎,才让她对他起了疑心,动了杀念?
他垂着头,一边敛起心思,一边随口应道:“没想到,堂兄会那样说我。我从小到大就渴望能有个兄弟姐妹,但是……”
宋枫晗的声音很轻,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是故作难过之态,但他这话倒不曾有假。
淮南王夫妇走得早,就留了他这么一棵独苗。他前世也曾真心把二叔的几个儿子当亲手足,但等到大厦将倾时才发现,那群人根本不配!
“原来世子也是独自一人……”柒柒感同身受,轻轻拉住了宋枫晗的衣袖,小声地问,“那……世子若不嫌弃,柒柒当你手足可好?”
宋枫晗一怔,当他手足?
前世他从来都没想过要把她当手足,哪怕是在不知她真实性别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感情非此即彼,本不会有第三种可能。但如今他既不想重蹈覆辙,又没能狠下心彻底与她恩断义绝……或许,的确应该尝试建立一种新的关系,让他可以循序渐进地将她从心里挖出去。
想了想,宋枫晗憨憨地笑道:“好啊!那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我比你大,你得喊我哥!”
柒柒没想到宋枫晗答应得这么干脆,她本以为,他会拒绝的。
毕竟,宋枫晗本身就有太子照应,根本不需要与她这个地位低贱的皇子扯上关系,更何况,她之前那样利用他算计他,十分不讨人喜。
没想到世子不但不记仇,还这么坦率真诚,叫她羞愧。
“宋……宋大哥……”她低低地唤了一声,话未说完,耳根已经羞红。
宋枫晗听了浑身一震,似乎连骨头都酥麻了。他没敢回头,拉着缰绳的手握得紧紧。
从今往后,他就是“宋大哥”,再也不是她的墨予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