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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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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回荡着簌簌水声。

淋浴器的水落在地面上,把蔓延的黄色液体稀释掉,再被刮板推进了下水道。

周存心不在焉地扫着,突然放在台上的手机震动一下。

正想着哪个患者家属的叨扰,拿起手机瞧一眼屏幕。

半个家属,赵兴迪。

她发了个红包。

周存把刮板放下,淋浴器继续冲洗地面,注意力却全在手机上,他单手打字。

【周存:金戒指找到了?】

两人上条记录还停留在周存提醒格伯的戒指丢失,赵兴迪一直没回复。

这条消息出去,赵兴迪又没回。

周存站在外面,全身都因为王福明的动作湿润,他没管,机械地冲洗着地面。

盯着安静的手机,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屏幕亮了,周存迅速解锁。

【赵兴迪:两成。】

【赵兴迪:谢啦。】

他打扫的动作一顿,移目上方的红包。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明黄色的封皮,喜庆招人。

他熄灭了屏幕,把手机放在高处。

重新拿上刮板,清干净地面,又把淋浴器举过肩膀,往自己身上淋。

冰冷的水下来,心中焚烧的火焰灭了些。

“你要不要一起来?”

王福明坐在鱼缸里,抬手招呼周存。

“不了。”

周存把湿滑的水推进下水道里,将淋浴器归位,调成了热水模式,站在下面,脱掉湿透的衣服,淋着水。

活到这个年纪,周存只有过一次旅游的经历。

那是大学随社团一块,去临市一起参与某个活动。他报名的时候没料到会有出市,也没想到大家会临时起义去登山旅游。

自尊、贫穷,两个毫无关系的词紧紧关联。

小学申请贫困补助的孩子都在一个巷子,经济条件相当,到了中学慢慢拉开差距,直到大学时期这成了一道鸿沟。

难以启齿的贫穷,是少年的病症。

在填写表单时候,他们尴尬笑笑,介绍自己的情况,不知含了几分真假。周存在一群人之中,默不作声,又狼狈不堪。

隐隐期待补助的着落,又担心起挂在公示榜上的名单。那是会公示一整周。

别人不会评价什么,他确定。可他还是会在意,即便是面上不显,也会故意路过公示榜时看上两眼。

在他们提起一同看瀑布时,方丽云面露询问地看向角落里周存,众人的目光皆而投来。

周存点点头。

高山、森林、云海,以及瀑布。

一脉水从山中坠落,击打在岩石上,蹦出四散的水花。

白色的水花叠起又散开,瀑布带来的强风拂面,周存的心绪难得放松,矗立在一旁的岩石之间。

方丽云和伙伴们站在身旁,说着改天一块去看海。

周存没说话,闭目感受这水声。

细密澎拜,似冰碎,似珠落,又似随生随灭的吼声,涤荡心魂。

一瞬间,周存站在瀑布下,张开了手。

流水自下而上,落在□□的肩膀上,落在残存的红疹上,落在结痂的划横上,落在他赤红的眼中。

怨与爱,随流水而逝。

“哗啦”一声响,王福明蹭地一下从浴缸里站起,溢出流水。

周存拧住水龙头,关掉淋浴器,到干区拿了一根浴巾,扔给了王福明,自己则站在外面拿了条浴巾穿上。

“你的刺青呢?”王福明问。

周存一愣,斜眼望一下肩膀:“洗掉了吧。”

“噢。”王福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洗掉了,洗掉了好,洗掉了好。”

周存看他一眼,眼神飘忽,不自在地又走出了浴室,这次回来时带了一条泳裤。

“你穿什么?”王福明问他。

浴巾的编号是D12,穿在身上紧绷,周存活动胳膊时不方便。

“光着睡。”

“噢。”

王福明坐在一旁穿衣服,周存进到里间开始打扫使用过的浴室。

头发冒出一截,长了些许,落在下水道口。

他蹲着身子抠缝隙里的头发,这个角度依旧能够透过下面的玻璃瞧见王福明的身影,对方乖顺地穿着衣服。

整理完毕,他起身清洗干净手,走到镜前,含着一口漱口水,吐出来了。

喉间的刺还卡着。

王福明还坐在换衣椅子上。

两人隔着镜子对视。

惴惴不安再次盈满了周存的心头,他亟待一个支点撑住,佯装无碍地擦了擦面前雾化的玻璃。

“要我帮你擦药吗?”王福明开口问。

“如果可以的话。”周存没拒绝。

王福明点点头,出去一趟,拿来了一管药膏。

红色的外包装,看着不一样。

“这挺管用的。”

“我瞧瞧。”

周存从他手里拿过药膏,主要症状一栏,写的是皮肤过敏。

“你看看这什么字。”

王福明在举着的灯光下抬头,眯着眼睛更换角度,拿开,凑近,几次之后摇摇头。

“我老花,看不清。”

“……”周存接过,正想念,瞧着王福明木讷的眼神,“算了,擦吧。”

他把药膏塞到王福明手里,解开浴袍的腰带,把衣服垮下来,露出上半部分的脊背。

王福明的手在上面拂过一下,又擦在他半褪的浴袍上。

“擦呗。”周存转头去看王福明。

王福明又拂过背,举起手:“有点湿,水汽。”

刚才匆忙,周存没管浴室擦水,直接穿上了浴袍。洗完澡正是热的时候,浴室里又是暖风,也感觉不到凉。

“要不先吹头吧?”

周存刚伸出拿毛巾的手一顿,转而拿过挂在墙上的吹风机。

“也行。”

温热的风落下,周存坐在换衣椅上,正对着镜子,因为高度的不够,只能看见自己的上半张脸。

王福明站在他的身后,右手举着吹风机在头上轻轻地摇,左手在发间穿梭。

周存平日里留地都是寸头,这几日忙起来,李克也不在,还没来得及剃头。长长了些,头发密,就算是湿发了也很大一团。

“你有两个旋噢。”王福明道。

“是,两个旋,你也是。”周存从镜子里去看王福明,对方面色平静,他尽可能平稳着声道,“所以我比较爱哭”

“正常,我小时候被我妈打,我也哭。”

“可我长大了还在哭。”

“正常,船长也老爱哭了。”

“那我们挺像的。”

“确实。”

交流结束,周存在一片暖意中昏昏欲睡,突然感到后脖颈一股力。

他警觉地睁开双眼,暂时抑制住动作:“怎么?”

“你别犟,低头。”王福明推着他的头,“吹后脑勺。”

“哦。”周存看一眼镜子,低下了头。

手机放在台前,他摸了下来,刷起视频。

两人没说话,只有吹风机运作的呼呼声,偶尔夹杂视频播放的笑声。

周存觉得有些吵,关掉了视频。

“我明天得要去趟医院,不能买泳裤了。”他说。

“你怎么了?”

“鱼刺,卡住了,去看一下。”

“我陪你去吧?”

“我自己去。”

网络上有过一则十级孤独表,从逛超市递进到做手术,周存一一行过。

甚至在母亲去世后的那个月,排版排表地将这十项计划列入了清单。

比起逐级上升,周存认为逛超市才是最孤独的。

日常的货架,日常的路径,却没有日常的期待。

他逛遍了市里所有的超市,也没买到两斤以下的鲤鱼,只能买了个两斤四两重的——还是卖鱼的工作人员烦了,直接敲晕把鱼装着让他带走的。

鱼分成三层,鱼片肉一层,鱼骨一层,肚皮肉一层。周存特意把鱼片肉用搅拌机达成了鱼茸,做成了鱼丸子。

不Q弹,但很糯,那是母亲牙齿松动后爱吃的。

只是这次做泡椒鱼,他一人没能吃完,剩下了半锅。

还被鱼刺卡住了。

取鱼刺,不是什么大事。

往日李克对他每次卡住,都小题大做地跑去医院,感到费解:“一次喉镜不少钱呢,你这么抠,这点倒是大方。”

周存取鱼刺,直到校医院的五官科医生都认识他,调笑着:“要不来我们这当护士,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他看着镊子上的那根小刺,点点头,顺应着玩笑话。

“去医院怎么能自己去?我陪你。”王福明固执。

“你陪我可能更麻烦。”周存脱口而出后,就后悔了。

身后的人也没说话。

交流又结束了。

周存重新点开手机,没在刷视频,点开微信,对话消息多数是群聊,他懒得爬楼,退出来。

微信朋友圈逛了一圈,点几个赞,刷到条刺青的图片,纹在了肩膀上。

图案的边缘是圆的,看着像是旋转的漩涡。

他去看一眼联系人,正是赵兴迪。

进入她的朋友圈,里面都是些刺青图案,就连简介上也写的是刺青的工作室名称。

月亮刺青室。

他对刺青兴趣不大,滑过两页,就重新从个人资料进入对话框了。

红包还在。

他点开,手指在空中滞留两秒,便随着“叮咔”的音效,开了。

数字停在上面。

暖风吹得周存的额头很痒,他看了会,回到聊天界面,打字。

【周存:好说。[咖啡]】

像赵兴迪一样,联系院内员工来接触养老院业务的殡仪馆并不少。

周存不拒绝,也不答应。

在院长面前提起两句、给老人家属推荐云云,就是搪塞两句,回到院内只是按部就班做着分内的事。

真接到单来,多是请他吃饭,要不给他条烟,他从前不去,也不收。

李克骂他是傻子。

可能是不想当傻子吧,所以这次收了。

就像赵兴迪说的:他上有老下有小,经济压力很大。

“你梳油头吗?”王福明问。

“偶尔。”周存想了一下频率,“基本不。”

“你小时候老喜欢梳油头了,再把帽子箍在腰间,神气哟。”

那确实,船上就一个帽子,小孩抢着带。发胶不要命往头上抹,干了之后手指瞧瞧都能簌簌地响。

可惜没留下照片。

他所有的照片,最早日期是在十岁了,办户口时候照的。

“你那有照片吗?”周存问。

“有吧。”王福明不确定,“可能相机里面有。”

那时候的相机,什么情况下能够存活到现在?

头发吹干了,王福明开始抹药膏。

擦在背后,竟然比清凉膏还要凉快的。也不知道乱用药会不会让这块皮烂掉,以前这么折磨,都能完好无损,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有骑车那会的照片吗?”周存问。

“手机里有吧。”

手机,是在养老院里并不必要的设备,尤其是在网络诈骗发生几次后,院里都统一要求更换为老年机。

王福明在养老院后还没使用过手机。

周存那天离开的时候也没想着带走,怎么忘了这个关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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