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我喜欢你,从你教会我《致橡树》那首诗开始,我就开始喜欢你,
所以我也想教会你一首诗。
我是如此丰盈,比一片麦子沉重,
但是我只是低着头,
接受月光的照耀。
蒋迎杭,你是我的月光。”
语言是需要文化的,但偏偏十几岁的罗贝锦是个文盲,这封表白信,文言内容尴尬又带着青春的燥热,且做作。
“所以我也想教会你一首诗”——文盲的过度自信在身上。
如果老天开眼,那一定会劈死她,避雷针指哪劈哪。
罗贝锦羞赧之意一路从脚底板传到了脑颅顶,比沸水开泡还要烫,她低着头,手里那本书沉沉地挂在她手上,仿佛双脚都被连累到扎入土底。
蒋迎杭只要敢笑他一个字,她不仅赶走他,还会当场晕倒,没开玩笑,会死的。
罗贝锦:“我……”这不是我写的。
说不了拙劣的谎。
她以为蒋迎杭会说点儿什么,或是回忆起当时,或是问她现在,总之要揶揄她一顿。因为她接触的所有人都会是这样。
但什么都没有,这件事像一阵无足轻重的风儿。
他只把那张信纸放进了诗集里,书被他从罗贝锦手里抽走,再合上,放回原位置,而后拿起另一本童话书:“罗贝锦,你看这么多书啊?”
罗贝锦双脚卸下了重量,变得稍许轻盈了,她囫囵吞了口水,很内敛:“我那时候心智不成熟。”她一语双关了,蒋迎杭能猜到吧?能的吧?
蒋迎杭回复的也很笼统:“确实。”
较罗贝锦的文学修养,她认为这应当是明白了,理科状元再猜不到,那真的可以开瓢检查一下是不是跳楼摔坏脑子了。
“我明天六点还要上班,先回去睡觉了……”罗贝锦很想逃离这里,想得抓狂。
蒋迎杭问他:“这么早?干什么工作?”
“菜市场卖鱼的。”罗贝锦如实回答。
她看到蒋迎杭表情一时难言的怪异,逐渐对她“嗯”了一声:“早点儿睡吧。”
罗贝锦退出房间:“你也是。”接着脚步一顿。
“你要是想洗澡就去楼下那个大浴室洗,这个柜子里应该还有新毛巾什么的,都能用,别…拘谨?”
她已经了解透彻了,其实鬼不用洗澡,也不用换衣服吃饭,他们就是一个虚拟的漂泊态,所以这个世界一切杂质都不会沾染上他们的身体或内在。
蒋迎杭又对她说了谢谢,罗贝锦点了下头,回到自己房间洗了个澡。
她掏出手机看了会儿,纪燕佳几分钟前问她:睡了吗?
罗:没有。
纪燕佳:早点儿睡,今天累吗?
罗:还好。
纪燕佳:明天工作好好表现。
罗:嗯。
纪燕佳:有遇到她们吗?
她知道纪燕佳说的是那些邻居们,纪燕佳说那些邻居喜欢嘲讽以及说闲话,让她看见了就当不认识就好,要是问起来她们的状况,就一并往好了说。
在罗贝锦记忆里,这些邻居是喜欢说闲话,但是她妈也喜欢跟着那些人说闲话。罗贝锦也真害怕跟她们碰上面,免不了像纪燕佳说的那样……踩两脚落井的□□。
不然她白天就回来了,还至于待到天黑,就是怕被看见。
罗:没遇到。
纪燕佳:注意安全。
罗:你在湖北还好吗?
纪燕佳:挺好的,早点儿睡吧。
罗贝锦收拾好行李已经快凌晨,满身疲惫地躺在床上,阖眼要睡,又很精神。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半夜突然惊呼一声,她竟然带了一只鬼回家。
而且情书,被发现了啊我c……
她把枕头蒙在自己脑袋上,延迟的自惭形愧又完好无损回到自己身上了。抓马的一天,好样的,罗贝锦。
早晨五点半,罗贝锦戴上遮阳帽,围上口罩,塞了两个冰凉贴在自己包里,以及一把小风扇,一管防晒霜。
她没想到蒋迎杭也起来了:“这么早?”
蒋迎杭说:“晨跑,注意安全。”晨跑是高中时期留下的习惯了,那时候全校晨跑估计只有蒋迎杭一个乐意的,他把运动当作释放压力的好办法,这些年罗贝锦一直做不到这一点。
他又说:“明天我跟你过去。”
哦?
哦。
哦?!
为什么是明天?罗贝锦正想问,鬼已经上楼回卧室了。
她出了小院,遇到了也是晨跑回来的刘叔,刘家哲,这几年他没什么变化,他们一家就住对面,罗贝锦若鹌鹑似的把脑袋低下去,双手揪着包绳带,内心祈祷,认不出来。
希望没看到她给小院落锁的那一幕,不然完蛋了,他一定会跟她老婆说,然后她老婆跟另外几户邻居说。
其实不用六点工作,其实老板跟她说七点,但是她执意要跟老板同一个时间点到,早出晚归避开人。
罗贝锦乘2号线到地方,找到菜市场,然后又顺着手机定位找卖鱼摊子。天气很热,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仿佛要冲破菜市场这灼烫的熔炉,有人向她递萝卜:“小姑娘买菜吗?”罗贝锦摆摆手,快走了几步。
她找到水产区,这片区域泛着浓郁的腥。
海产品很多,罗贝锦直觉是这一家,离近了,商家正倒腾活白鲢进木桶,鱼很活泼,其中几条尾巴大力扑腾,猛地溅了罗贝锦一口罩。
……
“呀,不好意思啊姑娘,哈哈哈哈哈。”阿姨笑得很大声。
罗贝锦确定不是这家了,赶紧避开:“没事没事的阿姨。”
好臭,呼进鼻腔捡垃圾的那种臭,她只能把口罩摘下来。
“你是贝锦吗?罗贝锦!”一个中年女人一把拽住了她手臂。罗贝锦后知后觉,手臂很不自在,但也不敢乱动:“刘…刘阿姨。”
纪燕佳给这个卖鱼的刘阿姨发过她照片。
刘阿姨笑着说:“对!是我,我担心手机上跟你说不清楚,想跟你当面说。”
“我要跟我儿子出门旅游,半个月回不来,把你介绍给我一个同事好不好,我已经跟她说好了,她也是卖鱼的,就是比我这边儿量大,可能累一点,我也跟你妈妈沟通了,没问题的!”
罗贝锦呆愣愣说:“没事,可以的。”
刘阿姨松开手,领着罗贝锦到菜市场水产区最中央的部分,这家水产占的位置几乎是别家的两倍:“她家大生意,工资也给你开得高。”
罗贝锦心想那就行,多干活多给钱,这很能接受啊。
“老郑,丫头我给你带来了!”刘阿姨拍了拍罗贝锦手背,“行,你好好干,我走了啊,有事跟你郑阿姨好好说,她人很好。”
罗贝锦点头:“阿姨再见。”
无非是换了个雇主,无所谓。
她呼出一口故作轻松的气,抬头想问好,话还没说,就隔空扔来两个塑胶手套,罗贝锦慌慌忙忙接住了。
面前的郑阿姨个头足有一米七多,胖乎乎本来是很温和可爱的模样,但是她眉头始终皱着,眼睛细长上挑,鼻头并不圆滑反而很锐,显得整个人都很凶,她横眉竖眼,声色俱厉:“把摸鱼服穿上,手套戴上,别偷懒,快点儿上班。”
罗贝锦吓得一哆嗦,她有点儿慢,穿了一半还发现穿反了,郑圆馨正好为一位顾客装好鱼,她走过去把摸鱼服拧巴的裤腿给她扯开,啧了一声:“你这孩子。”
罗贝锦垂着头不敢说话,这节点保持沉默也是对的,她很快把工作服穿好,戴好手套。
郑家水产区分AB区,郑圆馨一个人负责A区,她儿子郑子睿和罗贝锦一起负责B区,郑子睿刚上初二,干活却比她利索。
郑圆馨问她:“你会杀鱼吗?学了没?”
罗贝锦说:“看视频学了。”
郑圆馨笑了一声:“让郑子睿杀鱼吧,你负责捞鱼打包,你看他怎么干的学几天,下次换你。”
罗贝锦鱼认得不错,起码人家要鲳鱼,他不会捞成草鱼,人家要大个的胖头鱼,她不会给送上大白鲢。
郑子睿举着大菜刀果断一拍鱼头,鱼就晕了,他剐鳞片开膛肚的功夫炉火纯青,罗贝锦接过手给称重,然后再递给客人。
这个菜市场人流量巨大,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是高峰期,罗贝锦捞鱼捞到手腕发软,挨到中午,她们才能休息一两个小时,郑圆馨管饭,给了她和郑子睿一人一碗大馄饨,罗贝锦吃到要打嗝,郑子睿说:“你吃不完可以给我吗?”
郑子睿给她妈妈长得丝毫不沾边儿,他眼睛又圆又大,鼻头还肉肉的,像一个福娃,罗贝锦把碗凑过去一点儿,郑子睿就抻碗来接,罗贝锦:“要几个?”
郑子睿:“都给我吧。”
罗贝锦把剩下的馄饨都给了他。
下午买鱼的少,郑圆馨丢给她一条死鱼让她练手,罗贝锦先是摸着角度观察了一会儿,菜刀刚落下去,郑圆馨便晃着身子跑过来,声音尖锐:“老天啊!你这软绵绵的力气拍死蚂蚁都费力!”
罗贝锦抿了抿嘴唇,又来一刀。
郑圆馨没说话,罗贝锦就继续做,剐鱼鳞的时候抬眼看了郑圆馨。显然对自己不是很满意,处理好一条鱼后,郑圆馨到A区捞鱼去了。
她坐在凳子上,脑袋里抑不住地去想这件事,甚至有想离职的冲动,也不是委屈,是讨厌自己的笨手笨脚。
那条处理好的死鱼被郑子睿揪住尾巴提起来了:“贝锦姐。”
她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擦手的湿巾被她团起丢进垃圾桶,以为来客人了,还局促地想去拿捞鱼网,一瞧是郑子睿没事闲的喊她名字。
“鱼的内脏你弄得挺干净啊。”郑子睿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牙缝上还有馄饨肉沫。
罗贝锦盯着他一口牙,忍不住笑两声,郑子睿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也跟着笑,摸不着头脑。
郑子睿手里的死鱼还滴答着水,他补充说:“真得很干净啊。”死鱼身上几片鳞折射着菜市场暗沉的光,映出来些粗制滥造的表象。
这只鱼就是个反例——金玉其中,败絮其外。
“来两条豆腐鱼吧,挑大个儿的。”
有生意上门,罗贝锦立刻敛起笑意,拿起一旁的渔网捞豆腐鱼,先挑了一只戏耍最欢的,抬头询问:“这只您看行吗?”
买鱼的男生推了推眼镜,罗贝锦视线在此刻也是一凝。
他促狭说:“呦,这不是罗贝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