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凌晨四点钟,罗贝锦接到一通电话,是阿赖打来的,电话里说姥姥可能不行了,念叨着要找小颖,委婉地问了罗贝锦是否方便过来。
罗贝锦这一瞬间比谁都还清醒,她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了衣服,因为昨天的事情她有些尴尬,在蒋迎杭房前犹豫了几秒,她紧张地攥着手机,最后还是没敲门。
加钱打了量车,措手不跌赶到医院,她的心脏一直噗通噗通加速跳动,医院大厅人不是很多,她爬楼梯上楼,走廊长亮着墨绿色的暗光,罗贝锦找到姥姥那一层,门外椅子上坐着的是郑圆馨。
“姥姥……”罗贝锦语跑过去,无伦次地说。
郑圆馨说了什么她没听清,罗贝锦像是也看不清了,只好眯着眼睛看着她的口形。
她直接推开了医院这扇门,里面有很多医生和护士,阿赖在病床一侧跪着,一只手交叠交握着姥姥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颗还在滴水的苹果。
罗贝锦慌张看了一眼心电图,一条直线。
这一时刻罗贝锦什么都没想,想不到任何东西,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麻木地穿行过医生和护士,拍了拍阿赖的肩膀,听到了他小声的啜泣。
罗贝锦用手背擦了一下脸,发现自己也在掉眼泪,昨天明明还好好的,昨天医生还说了情况很好,怎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罗贝锦最后又看了一眼姥姥,老人家生前嘴唇是弯着的,是因为给小颖洗了苹果吧。
罗贝锦不知道医生和护士什么时候走的,直到阿赖抬起头,把苹果塞到罗贝锦手里,她才反应过来,阿赖哑着嗓子:“给你的,姥姥给你的。”
罗贝锦没要这颗苹果,摇着头,又把他还给阿赖了:“不,给小颖,放到小颖那里,姥姥想她了。”她第一次接受生死这个已触摸到的东西,感觉一切都不真实,病床上躺着的或者是门外站着的,都像是假的。
罗贝锦再从这种幻想中走出来的时候,医院已经过来运尸体了,她僵硬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郑圆馨一把就把罗贝锦抱进了怀里,罗贝锦问:“姥姥,什么时候?”
郑圆馨说:“刚给你打完电话,就不行了。”
她说:“姥姥三点多醒了,非要阿赖去洗苹果,洗完苹果也不吃,就这么拿着,说等小颖回来给小颖吃,她走的时候说,看见小颖来了,要去帮小颖洗苹果了,很安详。”
罗贝锦不断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郑圆馨说:“我昨晚还和她说过话,我说她一定会长命百岁,她说:‘等着小颖回来我就长命百岁,不然我就先走了。’”
罗贝锦眼睛干涩得发疼,心脏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痛。
郑圆馨和阿赖去办手续,罗贝锦在走廊上坐着,她想给蒋迎杭打个电话,告诉他姥姥已经去世了,但又想到蒋迎杭好像没有电话,他们两个总是联系不上,很多话有时候还说不明白。
罗贝锦低着头发呆,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很多人都说,在我们的生命中必须要接受有些人的离开,无论采取怎么样的方式。
但是怎么接受呢?这种东西要学吗?没人教过她。
天已经亮起来了,医院的光说圣洁却也少点儿温度,罗贝锦从贩卖机买了一个面包,又坐在椅子上继续等阿赖他们,她刚撕开面包的包装袋,就听见蒋迎杭在叫她的名字,罗贝锦一抬头,他就站在她正对面了,做梦一样,罗贝锦以为自己中邪了。
她张了张嘴,尝试了几遍才说出这种话:“姥姥去世了。”那一块儿面包她都咽不下去,似乎卡在她嘴里,还苦得要命。
蒋迎杭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一起过来,他只是沉默地坐到椅子上,罗贝锦就有了个肩膀可以靠住。
“罗贝锦,别害怕,我在这儿呢。”
罗贝锦哽咽起来:“要是你不在呢?”
蒋迎杭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那还会有你其他朋友陪着你,小胖啊,周凭云啊,路盛啊,刘大朋啊,纪阿姨……你看,我都数不过来了。”
姥姥的去世对罗贝锦打击很大,因为她被姥姥完完全全当作了一个被爱的人去爱,让罗贝锦过了很多天的舒心快乐日子,然后这日子突然就崩塌四散了,什么都没有了,罗贝锦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想很多的事情,她睡不着,就去客厅接热水喝,她一开门,蒋迎杭就在栏杆上站着,似乎一直在守着她。
“睡不着?”蒋迎杭手里拿了一本书,在她眼前晃呀晃。
罗贝锦说:“睡不着。”她下楼接水,蒋迎杭就跟在她身后,像个影子一样陪伴着她,罗贝锦喝了两杯水,盘腿坐在沙发上,她问蒋迎杭看的是什么书。
蒋迎杭说了个书的名字,她也没仔细听,更没往脑子里记。
蒋迎杭拿了个抱枕垫在沙发的另一角,自己在靠近沙发的位置搬来一个矮凳,他拍了拍沙发:“给你讲故事。”
罗贝锦犯懒地躺了过去,蒋迎杭坐的那个矮凳的位置,正好有一盏昏黄的台灯可以亮着,蒋迎杭翻了两页书,似乎感觉这本书的内容不适合讲故事,又扣上了,他垂眸轻笑,话语间过分的温柔:“小妹想听什么?”
罗贝锦侧过身子,脸对着他:“随便说一个助眠的吧。”
蒋迎杭从后面沙发拿了个毯子给她盖在身上,罗贝锦最后只露个脸在外面,下巴不舒服地蹭了蹭毯子,然后调整到合适位置,闭上了眼睛。
蒋迎杭看着他,柔和说:“那我们讲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把书翻到第75页,罗贝锦,翻页了吗?”
罗贝锦唇角忽然地上扬,听话地点头,整个下巴都埋进了毯子里,声音闷闷地说:“翻页了,老师。”
蒋迎杭压低了一点儿声音,颇有课堂地理老师的七分余韵,说起话来变得文邹邹:“很好,罗贝锦,那我们就继续上课,我们先说,文明化的过程是什么呢?文明化的过程就是从无形到有形……”
罗贝锦一开始还在认真听,到最后蒋迎杭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像是在诱惑她进入一个更深层次的梦境。
蒋迎杭一直从半夜的十二点念到了两点多钟,咬文嚼字胡编乱造了很多东西,从地理讲到了生物,从古罗马讲到了中世纪,又谈了点儿高斯和泰勒,最后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开始小声地念歌词,他不知道罗贝锦到底几点钟入眠,只是,他一贴近她,听到了轻而稳的呼吸声,他就停止了自己声音地进行和声带地抖动。
他看着她,有一种强烈的剥夺感,像是一把利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对于他采取的一切行动,这把利剑都会威胁着他。
蒋迎杭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到了罗贝锦那压在枕边儿的几根发丝,像是描摹什么艺术画作般小心又神秘,他的双腿坐麻了,才撒开手,关掉了那盏为他亮着的台灯,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蒋迎杭轻轻弯腰,吻在了罗贝锦侧额的头发上,无声说了句晚安。
他拿走自己那本书,小心翼翼上了楼,在房间给雕塑润色。
罗贝锦缓缓睁开了眼睛,蒋迎杭关灯的时候,她听到了一点儿响动,但是没有彻底清醒,本要再次酣睡过去,可是她感受到了一个轻而颤抖的吻,在她额头一角,隔着一层头发。
罗贝锦想到自己小时候养鱼,养了三条鱼,都是纪燕佳从小店里买给她玩的,她抱着鱼缸拍照片,发了很多张照片给蒋迎杭,问他哪一只鱼最好看。
蒋迎杭说颜色最暗淡的那只鱼最好看。
于是下次见面,罗贝锦就把那只她认为最丑的鱼送给了蒋迎杭,后来罗贝锦养的两只漂亮鱼都死了,胖着肚子飘在鱼缸上,蒋迎杭那只鱼却养的好好的。
那时候罗贝锦问蒋迎杭:“是不是颜色暗淡的就容易活得久?”颜色漂亮的往往得人喜欢,得人喜欢了,也就被给与的多了。
蒋迎杭对她说:“不是,是因为我觉得这只颜色暗淡可能容易被忽视,所以我就说他最好看,好让你留心观察它,等养久了,我发现它真的要比其他鱼吸引人,你看,它的尾巴比其他小鱼的大,鱼鳞也更多,吐泡泡吐得也多,也能吃,是个可爱讨人喜欢的鱼。”
后来寿命再长的劣质小鱼,也活不过一年,那只暗淡小鱼死的那天,蒋迎杭把他埋掉了,她当时还是小鱼下葬的见证者,有时候蒋迎杭会再提起那只小鱼,说路过卖小鱼的地方会看一看,但是再也没看到这么好看可爱的小鱼了。
罗贝锦对他定义的喜欢一直很模糊,甚至无解。
蒋迎杭从始至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一切暗淡的人一切暗淡的事物,带着先天的悲悯,所以给她的这个吻是什么呢,是可怜的赏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