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数字圣城（16）
城市管理处的护卫队鸣着笛赶到了，在渐渐落入暮色的游乐园里，蓝色和红色的射灯扫过每个慌乱或惊恐的人。
尹葵诺给陈宣瑶发了通话请求，但是被陈宣瑶拒绝了。
[陈宣瑶：难道是我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尹葵诺：你们在哪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们。]
[陈宣瑶：别开玩笑了，以你的动态视力和记忆，不至于不知道目的地。]
尹葵诺关闭了对话框，目光望向刚才看到小丑的那个位置，小丑现在正在阳台上像她招手。
像一个鲜艳的鱼饵。
尹葵诺紧了紧手里的指令盘就往那栋楼走去。
[尹葵诺：我需要确认他们两个人的安全。]
[陈宣瑶：你走快些比什么都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尹葵诺：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宣瑶：我已经说过了，让你抛弃虚拟，回到现实。]
[尹葵诺：你成功了，我已经开始相信你说的，这个世界似乎并非真实。]
原本回消息很快的陈宣瑶输入中了很久。
就在尹葵诺思考要再发点什么过去刺激她一下的时候，陈宣瑶只回了很简短的三个字。
[陈宣瑶：别废话。]
[尹葵诺：你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到你所说的现实？]
[尹葵诺：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的室友，我需要你的帮助。]
尹葵诺一条紧接着一条地发过去，但是陈宣瑶却再没有任何一条的回复。
那栋楼很特殊，尹葵诺在底层绕了一圈没有看到电梯或者楼梯，再去问陈宣瑶，陈宣瑶已经像是把她拉黑了似的，无论她再说什么都不会再有回复了。
从侧门绕出去，尹葵诺才看到了楼外的观光电梯。
她走进电梯时用指节敲了敲侧壁，那质感跟摩天轮的轿厢差不多，也并不防弹。
尹葵诺按照记忆中的楼层按了数字，电梯门合并，视野开始上升。
就在她疑心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条件反射般的想法时，果然，意外如预想中一般发生了。
行进中的观光电梯半面弧度的玻璃应着枪响碎裂，还好尹葵诺闪避及时，否则那些玻璃就要扎在她身上了。
但即使是如此，碎裂了半边的观光电梯还是被卡在了半空中，而尹葵诺的对面，是仍旧拿着枪口冒烟的凶器的小丑。
那小丑脸上的妆容已经被汗液或是泪水或是酒水洇坏，顶着颓丧的妆容却在夸张地笑着，地上的灯光鸣笛交织，世界像一个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小丑又举起枪，瞄着尹葵诺脚下又打了一发子弹。
尹葵诺扶着电梯里的扶手，翻身跳到了旁边的阳台上。
她在空旷的阳台上站定，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这种危险高难度的动作，她是怎么不经过大脑就直接做出来的。
又是两发子弹，尹葵诺屈腿滑到阳台的围墙下躲好，正好透过被打碎的玻璃阳台门看到室内。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这栋楼房看起来是满的，每个小格子里都有不同的灯光颜色，但是从阳台上看进去，里面却是空的。
就好像是，游戏建模时只建了外观，没有布置内里的粗糙布景。
孩子的哭声将尹葵诺的思绪拉回，她看向小丑所在地位置，小丑正揪着一个孩子的胳膊，胳膊伸出在对面的阳台外。
尹葵诺将枪握在手上，对准了小丑：“放下她，她不过是个孩子。”
小丑表情夸张地挤眉弄眼，仿佛正在舞台上演着什么默剧，如今终于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心满意足地慢慢缩手将丽塔又放回了阳台里面。
看到丽塔一安全，尹葵诺就向着小丑开了几枪。
但是很不幸，那小丑闪避得极快，不仅躲开了子弹，还以尹葵诺甚至都看不清楚的速度，来到了她所在的阳台。
月亮在天空升起，平日里城市的灯火遮蔽了天空的景象，但是今天的混乱让人们开始抬头看天。
尹葵诺看着那张混合油彩的脸，右眼的眼皮微微跳动，她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张脸上的强颜欢笑，那么让人眼熟。
小丑的手上射出四根丝线，在尹葵诺躲闪之前，就缠绕上了她的四肢关节。
小丑脸上的表情狰狞，像是在笑，又像是两三个不同的灵魂在争夺着同一张脸。
“你是谁？”尹葵诺问道。
小丑没有回答，只是抽搐着嘴角狞笑着。
尹葵诺从未见过那样扭曲的笑容，三分之一像是杀人凶手的笑容，三分之一像是暴虐狂人在面对尸体时的笑容，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无比卑微的示好与安慰。
尹葵诺没有等来回答，下一刻，那个五彩斑斓的滑稽身影就从阳台跳了出去。
因为四肢上绑的丝线，她也像是马戏团的木偶一般，被牵引着升入空中。
丽塔爬在对面的阳台上拼命地向尹葵诺伸手，尹葵诺爬她掉下楼层，经过时拼命叮嘱丽塔不要乱动。
但是这样短暂的时间并不足以安抚一个慌乱失措的小孩。
仅仅是一瞬之间，尹葵诺就像是正在被蜘蛛拖拽的猎物，直接贴着墙被拽上了高楼。
但是不幸，那丝线到底是细，终于在靠近天台时被磨断。
还好尹葵诺反应迅速，用手抓住了大楼外突出的墙沿，最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楼顶。
“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尹葵诺有些动气了，“肖尔现在在哪里？”
那个臃肿高大的小丑转回身来，表情浮夸地示意尹葵诺安静，让她听听夜空里的动静。
高楼顶上，空气里已经没有了地面的喧嚣，唯有呼啸凛冽的气流被高楼破开，在楼的顶层呜咽哀嚎。
那风声里，夹杂着微弱的歌声。
是一个女人的歌声，空灵悠扬，摄人心魄。
尹葵诺觉得自己听过，但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这种感觉让尹葵诺无比烦躁。
扳机扣下，又是两枚子弹射出，尹葵诺躲在掩体之后填补了已经用空的弹夹，要继续射击时，却发现那小丑只是躲过，并不朝她开枪。
“你不会，就是肖尔吧？”
今日发生的力气事件那么多了，不会用枪和指令盘的她甚至无师自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能爬上高楼的体力。
单纯说是肾上腺激素都说不通，这种表现，她更像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女战士。
小丑的衣服肮脏松垮，像是在室温放了好几天才被发现的已经垮掉的蛋糕，他的手里拿着一瓶卸妆水，另一只手里拿着卸妆棉，一点点地擦着脸上的妆容。
他一直在笑着，笑着剖开自己不堪的假面，将自己的真容一点点曝光在月光之下。
尹葵诺想要制止他，但是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看着这种残忍的表演。
下颌是假的，额头是假的，鼻头是假的，眼皮是假的，高耸的颧骨是假的，所有一切都撕下来以后，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他了。
而是她。
她的两个肩膀并不是一样高，失去血色的嘴唇咧开笑着。
卸着眼妆的手放下时，尹葵诺发现，那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她像是照镜子一般，呆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张脸。
她好像曾经也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只不过彼时她是在自己的宿舍里，被人拉着看直播卸妆。
直播间里那个滑稽丑陋的小丑一点点地卸掉妆容，对她说道：“再见了，我的小花。”
而此时，眼前的人也在对她说着：“小花，醒来吧。”
她明明不是小花，她叫尹葵诺，她的朋友们都会喊她小名，诺诺。
可是诺诺这个小名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纯白的身影弯着腰，扶在跌跌撞撞走路的她腋下；小小的勺子舀着糖水黄桃晃在她的眼前，她的嘴里是苦涩的药味；她被抱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抱着她的人是妈妈，而妈妈的身边是爸爸。
原来她有父母啊，原来她并非诞生于数据啊。
[尊敬的居民尹葵诺（编号785639），您好，检测到您血液中的斯慕含量过低，系统即将自动为您注射损伤型精神稳定剂，鹅膏蕈氨酸。]
[注意，该药物将对您的大脑造成不可逆转伤害，倒计时三十秒开始第一次注射，为避免损伤，请及时服用斯慕。]
“你是什么人？”尹葵诺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吹得破裂颤抖。
“我……”对面的人像是终于赢得了斗争，嘴角带着笑容，却绝不是开心地看着尹葵诺。
那种感情十分复杂，像是开心又像是悲悯，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即将离别。
尹葵诺的脑海中的记忆不断被解开禁制，或许是记忆增速太快，她甚至觉得脑袋有些胀疼，她一只手按着头顶，另一只手想要举起却不能够，只能勉强操控声带问道：“你——你是我的赛博复制体吗？”
“你不是代替我到现实中去了吗，”尹葵诺艰难地说道，“现在这副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你的赛博复制体。”那个跟她拥有一模一样脸孔的人说道。
[尊敬的居民，倒计时十秒，结束后将开始进行第一次损伤型精神稳定剂注射。]
不知从何处传来枪声，尹葵诺甩掉手里的枪，惊恐回头。
她所在的这栋楼很高，比周围所有的楼都要高。
这栋楼看着很眼熟，直到这次回头，尹葵诺才认出来，这栋楼正对着安心医院，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
——第一天踏上海岛，肖尔将胸前口袋插着玫瑰的西装罩在她的睡衣外面。
——她用枪威胁贺舜合作。
——她在台上看到观众席上观看演出鼓掌的陈米娅。
——她想到安心医院那个说永远不会恨自己妈妈的孩子。
——她看到毁灭了世界坐在夕阳沙漠里的丽塔。
原来，数字圣城不是她的家，而是困住她的樊笼。
原来，她一直的目标就是回家。
而数字圣城的一切，都在阻止她回家。
“快躲——”尹葵诺喊道。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颗子弹从她耳侧划过，在她的耳下划出一道血痕，正中眼前人的眉心。
“我不是任何人，我就是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