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格蕾现在却没有时间想这么多，老板走后，她的周围就聚集了一批机器人员工。
员工们相互推搡着，讨论着，人群像金属色的面团不断起起伏伏。最终，逐渐让出一条道，一名个头较矮的机器人被推到格蕾面前，将他推出人群的肢体瞬间又缩了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我，我是指给您找到一份合适的临时工作。”被推出的小机器人显示面板上全是愤怒的符号，似乎是接触到了格蕾的视线，他有些瑟缩，面板也瞬间替换成心虚的水滴形符号。
“请让我来带您参观一下餐厅吧，在这里您会感到回家般的温暖！”
“花园餐厅”，正如它的名字所言，和”启世之城”萧条而生冷的钢铁外表相比，这座餐厅是罕见地可以看见绿植的地方。
“启世之城”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由机器主导的建筑区域，明亮而冰冷的白光从灯管中倾泻而出，笼罩着全域，在庞大的人造产物身下投下深沉的阴影。
但“花园餐厅”却截然不同，这里与其说是餐厅，不如用大饭店更为合适。
温柔而娇嫩的花朵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隔离罩之间，新绿色的柔软草地在换气扇的微风中轻轻摇曳，一栋洁白的建筑物静静矗立在人造湖泊中央，人造阳光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通向湖泊的道路由细碎的沙石铺就。一切都是如此平和美好，时间仿佛也在此定格——如果忽略掉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格蕾差点以为自己仍处在以前的世界，没有机器，没有穿越者，仿佛再次站上了蓝星的土壤。
餐厅里面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华美。洁白而纯洁的石柱上凝固着繁复的波浪，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温婉的光晕。宴会厅实木的桌面整齐摆放着无人使用的餐具，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没有积攒一点尘土。
壁炉内噼啪作响的电子火焰，吧台内琳琅满目地各种酒水，走廊上说不出名的风景画作……格蕾被小机器人，或者说小奇一路拉着，奔跑着掠过种种独属于人类的美好。
小奇神神秘秘地打开一扇隐藏在楼梯间的铁门，“前面那些你都不用管，都是没什么用的人类东西，这些才是我们餐厅真正的实力！”
它拉着格蕾穿过一条条狭小的走道，有些走道的墙上甚至还有冒着蒸汽的裂隙。
左拐右拐，他们终于走到了开阔地带，映入格蕾眼帘的是一台繁复的机器——
蒸汽、齿轮和履带，难以被视野囊括的机器发出巨大的嗡鸣。
“这是‘莉莉’，是专属于花园餐厅的餐厅主管机器，她能够结合每位客人独有的大数据，计算出每一位来到餐厅的客人最想要的食物，并且迅速得出食物的食谱……”
随着连接着前后厅的点餐板上红灯亮起，机器碗口大的排气管中不断排出灰白色的雾气，齿轮在活塞的带动下忙不迭地转动着，“咔哒咔哒”的声音有序响起——面前的机器如同从长眠中苏醒一般，浑身的螺丝都在舒服地喟叹着。
一张菜单从机器的后方被慢慢吐出，黄而脆弱的纸张上用墨水印着整齐的文字——“螺丝奶酪起司球”
格蕾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顿时有些愕然，每张纸上的菜名竟然都不相同！难道这个名为“莉莉”的机器真的能根据数据看透人心不成？
“我能试试看吗？”
“当然，”小奇将她领到机器前方，无论从哪个角度，即便自己就是机械师，格蕾仍很难说出这台机器每个部分的作用。实际上，这台机器看起来就像是外行人凭借着精妙绝伦的机械原理制作出来的破烂。她实在很难想象制作者究竟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做出的扭曲且在立体层面上转动的齿轮——这似乎已经超过了三维的空间，触及了……某些无法言说的层次。
在齿轮之间，在灯光所照耀不到的阴影所在，格蕾似乎看到齿轮之间那超越感官限制的空间，无限的齿轮从无限方向一同转动着，金属摩擦着，向内塌缩着……有什么在阴影中挣扎着，几乎要挣脱象限的束缚……
她感觉自己的头似乎从内部被狠狠击中了，柔软的组织在齿轮之间不断折叠着……她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在小奇的引导下拿到菜单的，但在潜意识深处，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比较好。
“究极美食……”小奇念出了她手上的菜单的标题。
“您居然想吃这个！不过也难怪，自从我们放出会在‘启世之日’举办究极美食盛宴后，来餐厅的大部分客人都将自己的餐品定为究极美食！”
“但是吧，嘿嘿，每个人想要的究极美食食谱都不一样，除了老板以外，没有人知道究极美食真正的做法！”
格蕾沉默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仍有些迟钝，“究极美食的食材……就是我带过来的那个……也是由‘莉莉’计算出的食谱吗？”
“嘘嘘！”小奇脸上出现了保持安静的符号，他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不要那么大声……究极美食的真正食材只有您和老板知道，我是个好员工，可不应该知道那么多。”
格蕾露出了然的神色，她点点头，“好，再带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要试图去了解那些超出她能力范围外的事情，格蕾深以为然，这也是她穿越后维持安稳生活的原则之一。她回忆起刚刚穿越的时候——不要奢求本不属于她的东西，神情倨傲的年长女性曾神情冷漠地威胁到。她为了让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立足，主动减少了和家族的接触，并由此换来了长达数年的安宁。
格蕾嘴上答应下来，手中却紧紧攥紧了菜单。
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从过往就萦绕在心头的恐惧。
被算计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泥塑的人也未免会有几分怒气。格蕾想看看幕后之人策划这些巧合到底想要干什么。
————
“然后这里……是后厨，冷库我们一般不进去……您在看什么？”
“啊，在，在，我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格蕾挠了挠头，左右摇晃着试图掩盖刚刚的行为。
四周空空荡荡，走廊上坏掉的灯管迸溅出红色的火星，在看不出颜色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正如小奇所说，这里似乎很少有人光顾，两旁的门都死死封住，透着冰冷的死寂。但就在路过前一扇相似的铁门时，格蕾似乎透过未上锁的铁门听见了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她探头探脑地摸向那扇门，还没待推开，就被小机器人抓了个正着。
“啊，我知道的，毕竟老板魅力十足啊，请您不要怪罪……但像您这种盲目随大流替换原生部件的机器人，会被一心追求原生力量的老板吸引也是正常的啦~”小机器人的面部显示屏也适时切换成冒爱心的表情。
“啊，那个老板，确实令人难忘……”虽然是负面的。
“你们这边好像都不是很喜欢类人部件啊，”格蕾试图和这个小机器人套套近乎。
“人类又算什么？”
“‘启世者’是最伟大的机器！它创造了我们！人类不过是过时的被抛弃的前统治者而已。“
“有些机器居然忘记了这一点，反而推崇人类的那一套，甚至为自己成为‘人类’而骄傲！呸，那堆狗屁‘仿生人’，仿生？机械才是我们的原生状态！那些碳基生命到底有什么好的？我看不起他们！“
小机器人越想越生气，显示屏后的金属脑壳上冒出了滚滚黑烟，“哎呀！看看你干的好事，害得我过载了！”
“接下来你自己逛逛吧，我先去冷却一下。”
格蕾连连应下，她笑眯眯地看着小机器人撒开轮子消失在拐角。等了许久后，她转身推开了那扇未上锁的铁门。
黑暗，
这是他唯一所见之物。
黑暗，
这也是他唯一所想之物。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
他们需要他活着，他深知这一点。
还不是时候 ，命定之人还未出现。
他伸出手，指尖在墙壁上摩挲着刻痕。
还有……
未等他算完，白光就穿透了他薄薄的眼皮，球体在眼眶内不安分地颤动着，试图重新进入酣眠；皮肤在久违的光明下微弱地抽搐着，寒意自尾椎升起——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一片光明，他微眯着眼，终于看见了眼前——一个人类女性推开了那扇门扉，背后半明半暗的白炽灯灯光让她看起来就像魂灵一样飘渺不定。
“你是……真实的吗？“
这应该是我问的问题吧？！
格蕾并没有料到门内竟然真的会有一个大活人 ，还是被锁在墙上的人！
她靠近这个可怜人，愈发为自己所见而感到心惊。
被倒挂在墙上的是一个少年，他身上没有伤口，但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一件说不出材质的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格蕾尝试着将他解下，不慎触动了他的衣襟，灯光投在他的长袍上竟泛起一片粼粼波光。
少年的脖颈和手腕戴有金属圆环，圆环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固定在墙壁上。
可能是她试图解开的动作有些粗暴，亦或是他实在过于虚弱，少年在咳嗽了几声后就失去了意识。
“喂！你醒醒！“格蕾尝试着拍打他的脸颊未果。少年的头歪向一边，不经意间露出脆弱的脖颈，本应被皮肤覆盖的颈部却生长着只有鱼类才有的鳃。随着他的动作，本来被海藻一样杂乱的头发遮住的耳鳍也暴露在外，从耳根到锁骨，长而张合的鱼鳃以及手指间的蹼状结构无不向格蕾彰显着一个事实——这是一名鱼人少年。
虽然如此，少年的种族仅仅让她有些惊讶罢了。
不像深居简出的人鱼，同为海洋星系出生的鱼人更适应太空环境，经常作为商人游走在各大空间站，她也曾经和鱼人族做过同学。
离开大气，进入太空后，格蕾发现自己开始逐渐适应这些外星种族的存在了，至少不会因恐惧而手足无措。
鱼人族少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当天傍晚了。
在昏睡中，他似乎重新回到了故乡的海洋。在海洋星系，包括鱼人在内的原生物种在幼年期都是完全散养的，他们只有自己捕食长大到足以游到海底城市的时候才会被族群所接纳。但在那之前，他只能勉强维生。
像往常一样，他的腹中饥肠辘辘，浑沌的脑袋里正在回忆着上一顿的餐点，上一条鲨鱼游过头顶的时候，还是左手臂上鳞片长出的时候？他对时间并没有深刻的印象，隐约只觉得十分饥饿。小小的身躯在怪石嶙峋的海底游弋着躲避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捕食者。突然，一股香浓的食物味道从他的前方传来——他还在回想着上次咬下小鱼鱼头时那柔韧的口感——突然间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口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出……最后，却“啪嗒”一声滴在了自己脸上。
他挣扎着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正头朝下倒挂在墙上，面前的人类女性正拿着一条咸鱼和一旁的矮个子机器人聊天。
“他醒了吗？说实话，我真的看不出鱼人族的眼睛睁开还是闭上的。”格蕾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手上的咸鱼，鱼人族没有眼皮或眼睑，他们睡觉时都睁着一双死鱼眼——这也是她刚刚误以为这人是醒着的甚至猛摇了几下的原因。
眼前的鱼人好像动弹了几下，喉头上下滚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鱼人族？那是什么？”小奇有些奇怪，它出生在“启世之城“，从未见过除人类之外的碳基生命体，“这个不是那些人类找到的究极美食的食材吗？“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格蕾有些无法消化。
小奇没有见过其他种族这件事暂且不提——“启世之城“这么封闭，只能通过运输者和外界联络，普通机器或者说仿生人没见过外星种族很正常……
但“那些人类“又是怎么回事？据她这段时间的观察，”启世之城“内部只存在机器和人类两个种族，这两个种族之间阶级差异极大，如果说”启世者“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那机器和仿生人都是中间的被统治者，人类则是最底层的耗材。正因为”启世之城“进出方式单一，寻找食材的任务才会落在处于中间阶级的”运输者“头上。这个鱼人少年很明显是和她一样的外来者，先不提普通人类怎么会有时间和方法找到”餐厅“急需的究极美食食材的，光是普通人类竟然会知道究极美食食材要求这一点就十分值得深思了。
根据小奇所说，究极美食的食谱是独一无二的，唯一一份真正的食谱仅存在于餐厅老板手上。按理来说，通过正常方法，餐厅里的人类应该是无法得知食材内容的……除非，他们采用了非同一般的方法……或者更直白点，就像小花所说的那样，这座餐厅里应该不止她和鱼人少年两个外来者。
甚至可能还有穿越者老乡……
“他们怎么会知道究极美食的食材是什么？“话刚说出口，格蕾就意识到了不妙。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悚伴随着神经电流从脚底一直窜到天灵盖。
小机器人直愣愣地凝视着格蕾所在的方向，它的面板上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正透过磨砂显示屏注视着她。
“您……为什么要如此纠结于究极美食呢？？？“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这座餐厅的底线，虽然格蕾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引起了小奇的警觉，但她的潜意识已经向她发出了警告——她必须要打消小奇的疑虑。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鱼人呆滞的死鱼眼转了转，微微咧开的嘴角揭示了他的好心情。
看来这个愚蠢的人类即将丧命于此了……再不济也会疯疯癫癫，就像上次那个厨师一样被这个城市吞并融合……
对于不是命定之人的人类，他并不会向他们施舍任何关注……当然，乐子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