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格蕾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着，就像是无处安放的鼓点。
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停止这种恐惧，但当那张冰冷带着溅起的血点的无机质面庞凑到她面前时，格蕾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在无意识地颤抖着。
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蒙混过关的时刻，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她必须要让自己停止这种恐惧。
格蕾张了张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将舌头咬出了血，嘴里充斥着代表着生命的铁锈味。
她现在无比庆幸将自己隐藏在面板之后，这样她至少可以闭着眼睛说违心的话语，而不被面前的危险所察觉。
“我…很乐意，与你们共事…主厨。”
主厨咧开了嘴，如果它的脸上真的有嘴这个部位的话，它的声音如同蜜糖般甜美，“喔～欢迎加入，新人，我们这里就像家一样温暖。”
“你大概还不是很习惯餐厅的作风吧，”它红色的眼睛扫描了一下格蕾露在外面的机械臂，“这里和外面那些懦夫可不一样。”
主厨亲热地揽住格蕾的肩膀，将她推到刚刚的大眼机器人面前，“一般来说，我们不太喜欢过度趋近人类的仿生人，但特殊时间…临时招募也是没问题的，亲爱的，只要通过了转正考核，“花园餐厅”就是你永远的庇护所。”
“眼眼，过来和我们的新人剪子打个招呼，”它转向格蕾，“眼眼会先带你熟悉流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它。”
被叫做眼眼的大眼机器人激动的神情突然有些沮丧，它叹了口气，任劳任怨般接过了任务。
“后厨分工明确，一般不允许离开工作范围，”大眼带着格蕾穿过紧密的流水线，“你主要负责食材处理…”
格蕾没有仔细听它说的话，毕竟她并不是真的来这里找一份工作的。
她看着活着的人类被那个顶着人头的机器人赶向相反的方向，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想要跟过去一探究竟。这也许就是她追寻已久的，寻找合作者的机会。
大眼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漫不经心，它的头180度旋转转向格蕾，“喂，你…没见过人类？仿生乡巴佬啊…算了，他们和你的任务关系不大，不用关注那些人类。”
“他们要去哪？”格蕾仍旧注视着人群消失的方向。
“仓库，他们中大部分的都负责寻找并搬运食材…啊，零件那个混蛋，真希望我也能捞到一份油水足的差事…”大眼的声音愈发微弱，直至几不可闻。
格蕾感觉有一丝灵光从脑海中闪过。
“是啊，真羡慕它啊，主厨似乎也格外看好它…”
“它算是什么？不过是找到了主食材的替代品而已…也不知道那个混蛋是通过什么小道消息知道…缺少食材的。”
说到这儿，大眼的玻璃眼珠中似乎划过了精光，“多亏了那个运输者及时补上了食材，不然那个马屁精一旦得逞，我不就离副厨师长的位置越来越远了吗！”
只能说不愧是机器人吗？格蕾没想到自己只是设了一个微小的陷阱，就得到了超出预期的信息。
在大眼沉浸在成为副厨师长后的妄想中时，格蕾正在试图用现有的信息推导出有关“食材”的真相。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大眼口中的“主食材的替代品”很有可能就是被人类同伴背刺后，献给餐厅作为食材的瑞安。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她向小机器人提出要人鱼的时候，小机器人答应的那么痛快——因为它知道在真正的食材被格蕾送过来后，原先的替代品就失去了效用。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被刺人鱼少年的人类很有可能就在她刚刚遇到的那些人中，基于她目前和瑞安之间存在的同盟关系，以及她个人的道德观念，她并不认为刚刚的人类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格蕾叹了口气，根据她的观察，那些人类绝大部分都是穿越者，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但同为穿越者，格蕾或多或少地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对这个世界土著的不屑和对自己能力的过分夸大。
不过，即便大部分穿越者都对自己的能力具有着充分的自信，像刚才那样明目张胆地挑衅其他人的行为还是很罕见的。更何况，刚刚那个挑衅者被爆头的时候，其他人表现出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也是难以作假的——除非他们一开始就很有自信自己并不会被机器人伤害。
结合融合进机器人、仿生人底层逻辑的机器人三大定律，格蕾不难猜出之前发生类似事情的时候，机器人并不能够伤害到他们。但基于某些未知因素，这种底层逻辑似乎发生了改变。
想到这里，格蕾不禁打了个寒战，失去三大定律保护的人类应该怎样应对充满敌意的机械呢？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不好预感——毕竟如果她的猜测成真，仅在“花园餐厅”内无数对人类抱有恶意的机器人就能将这座城市中所有人类杀个片甲不留了，如果让这种机器人逃到外界…结果不堪设想。
打住打住，格蕾尝试着用其他细节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个推理中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那些穿越者是怎样在她送来食材之前得知食材无法送到，并做出牺牲瑞安的选择的。
可能性一：是“零件”，那个负责管理人类的机器人告诉他们的——就凭餐厅员工对“究极美食”食谱的保密程度，格蕾并不相信随便一个员工，甚至人类能知道准确食谱，或者食材是否缺失。
可能性二：是主厨或者更高级别的员工告诉他们的——虽然这确实看起来很有可能，但基于餐厅老板亲口承认她带来的就是食材。格蕾并不认为会有其他人或者机械在她掏出那个奇怪晶体之前，就知道食材的真面目，甚至认为瑞安是食材的替代品。拜托，一个奇怪的，插着一把匕首的晶体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两个怎么也不能等同吧？
可能性三：人类中有具有预言能力的穿越者——格蕾瞬间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如果真的有预言能力者存在的话，那他们应该早就知道她是人类，并且会带着真正的食材过来才对，而不是傻乎乎地准备一个所谓的替代品。
可能性四：在她带来食材之前，或者说一开始，他们就确定真正的食材不会送来，只能使用食材的替代品才能制作“究极美食”。
格蕾回想着第四个可能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个荒诞的推测似乎才是最接近真相的——
他们陷入了一种轮回…而她现在也陷入了轮回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格蕾自嘲地想到，她进入的这次轮回似乎出现了很多变化。
从开始杀戮的机器到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她自己本身，一切变数似乎都从她把“食材”成功送达开始。
幸运的是，虽然格蕾从未陷入过任何轮回，但她很清楚，轮回的恐怖之处就在于不变，而变数，则是打破轮回的唯一方法。
看着面前仍在絮叨着“为什么主厨看不见我的好却偏偏要关注零件那个小…”的大眼，格蕾只觉得自己近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
不就是变数吗？我擅长啊！
“眼哥，”格蕾开始给它出馊主意，“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如果一直让零件和人类把你压一头的话，主厨什么时候能看见你的优秀之处呢？”
大眼一听，颇觉有道理，“…你说说该怎么办？”
格蕾四处张望一番，故作神秘地俯身说道，“能者多劳，你不能光守着现在的这一亩三分地，得做出点比零件更优秀的业绩出来嘛…”
“还有什么比找到备用食材更优秀的业绩呢…”大眼压低的声音有些绝望。
“运输者不是把食材送过来了吗？即便他们找到了备用食材，也不过是备用而已，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用途。”
“你是说…”大眼好像有点上道了。
“我们要解决就解决个大的，我听说，不，我怀疑，零件可能以公谋私，搞了走私人类的副业！”
“什么！？”大眼大吃一惊，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引得周围流水线上的机器人纷纷侧目。
它一一瞪了回去，似乎并不想让它们发现这里的不对。急忙压低声音，“你可有证据？”
“当然，”格蕾打算把这个瞎话一说到底，“管理人类…其中的油水你是知道的…”
大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
看到大眼这么爽快，格蕾反而有些犹豫，她没想到管理人类对于机器人来说居然真的是一个可以获得额外利益的事情。
“没想到你居然连……油水这种事情都知道，看不出来啊，”大眼用眼睛敲了敲格蕾戴着的铁脑壳，“我倒是有点觉得你不是单纯来面试的了……”
格蕾摆了摆手，没有直接回应它的话。
“人类那么多…少一两个也不容易发现…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得人类员工似乎变少了，”格蕾决定切入正题。
大眼回忆了一下，迷迷糊糊中似乎确实感觉人类和之前有所不同。无数相似而朦胧的脸庞浮现在它的处理系统，电子在芯片电路间碰撞着，它很难指出这种怪异的感觉。格蕾提点后，它也顺势将这种难以形容的怪异感归咎于人类数量上的减少。
“不瞒你说，我其实是‘启世之塔’派来调查花园餐厅人类减少的卧底仿生人。”
大眼深深看了格蕾一眼，随即抛下了手头的工作，头也不回的招呼格蕾到一旁进行“休息”。
大眼带着格蕾走向厨房的一处小道，和厨房入口的通道一样，这里的墙壁缝隙也在不断冒出蒸汽。浓郁的雾气将小道细致地隐藏在其后，大眼却似乎很熟悉这里的路，带着格蕾左转右转，又不时侧耳听听墙壁后的声响。一段时间后，它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机器人放松下来，机体松垮垮地落在地上。
“是阿碧去找的你们吧……她之前就疯了一般重复着自己的妹妹失踪了……没想到她竟然会去‘启世之塔’……甚至做到了这一步。”
大眼从墙角掏出一个金属小罐子，它伸出手指，蘸取了罐子里的液体。几乎是同时，液体从手指的关节缝隙中渗入，一路向上……大眼只觉得自己的处理器突然通过了一种难以表述的强力电流。它一阵恍惚，眼前似乎晃过了许许多多飘渺而令人怀念的画面，一种战栗的感觉几乎触及灵魂……等等，它真的有灵魂吗？灵魂是什么？
灵魂……大眼咂摸着这个突然冒出的词汇，就像得到了新事物的小孩，它对这个词和其背后的含义充满了好奇。
不等它想清楚这个词究竟代表了什么，格蕾已经接上了之前的对话，“小花？”
“小花…”大眼在内存中搜寻了一番，确定自己无法将这个名字和任何记忆中的人类员工对上号，“阿碧的妹妹应该是这个名字。”
它有些懊恼，关于灵魂的想法似乎一晃而过，它几乎无法重新将其拢回，一种骤然出现的失落感侵袭了它的电子脑。
格蕾敏感地注意到了大眼这一系列奇怪的动作，在接触那种液体后，它先是奇怪地战栗，然后又伸出手向虚空中抓去，似乎想要挽回什么逝去的东西。
“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原因……？”格蕾示意那个瓶子。
大眼恍惚地看向手中的金属罐，它怔怔地盯着它看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这是在这个厨房最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东西……你刚刚才来，迟早会明白这个罐子里的东西对我们的用处的。”
格蕾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为了避免自己接触到什么危险事物（为了过审），她决定一次性问个明白
“这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格蕾似乎从大眼的机械音中听出它快乐的情绪，“你刚刚不是提到了‘零件’能获得的油水吗？就是它啊！我还以为‘启世之塔’真的全知全能呢。”
从人类身上获得的所谓“油水”……格蕾不得不承认，她对此很好奇。
在调用了关于机器人知识的所有脑细胞后，格蕾确定所有能让机器人兴奋的方式都对人类无效。
于是她薅起袖子，决定装一点走……然后就被拒绝了。
“你自己去找！”大眼紧紧抱住了罐子，它拒绝的姿态十分决绝。
格蕾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蘸一个指头。
罐子里的液体比她想象的还要奇特。这是一种介于气体和液体之间的物质，它似乎凝结成一团絮状物，悬浮在罐子中央。
格蕾蘸了一点，没有气味，没有手感，感觉就像指腹托起了一团气体。
她特地等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悄悄看向大眼，果不其然它正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格蕾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声嘶力竭地表演起来——啊！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似乎被什么至高无上的智慧所召唤！我的眼睛可以看穿钢板……
好不容易表演完，格蕾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这个灵丹妙药，在哪里可以拿到？”
大眼已经被吓到缩在一旁，它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地面，然后又紧紧抱住罐子——突出一个弱小无助
“锅锅炉房……”
格蕾回忆了一下厨房中可能和锅炉房有关的事物——一台巨大的，由蒸汽驱动的机器“莉莉”，迅速涌入了她的脑海。
为了驱动这么大一台机器，需要的蒸汽量肯定不少，因此锅炉房肯定在“莉莉”附近，甚至就在“莉莉”的底下。
确定好夜袭锅炉房的计划后，格蕾脸上带上了和蔼的笑容，虽然无法从脸上的面板上看出她的表情，但那种甜腻腻的语气仍然带给了大眼不好的联想，“眼哥，都是朋友了，帮你对付‘零件’这个事我就不收取其他费用了，但我的时间都用来追踪人类失踪了……这个日常工作嘛，恐怕还得你代劳了。”
大眼在格蕾的情理攻击下败下阵来，浑浑噩噩地答应了这件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它总有一种自己被忽悠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