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然想出去
雪然迷路时在御花园驻足许久,前日傍晚御花园刚下过一场春雨,脚底踩着尚且湿润的泥巴。
皇后盯着雪然身后的泥泞,面色更加凝重,直戳额角缓解烦躁。
容儿眼尖儿,瞧见皇后的不满,小声委派内侍跟在雪然身后,一步一步擦干她的足印。但所有人碍于太子妃身份尊贵,无人上前劝雪然换下一双干净新鞋。
雪然走到皇后面前,躬身献茶,稍福下身子,突然脚底泥巴一滑,茶水杯一不留神就脱手飞出去。
她伸手接茶杯,陶瓷小杯稳落手心,可杯中茶溢出飞溅,染湿皇后的袖口。
“请母后恕罪。”雪然低下头,认真听候皇后发落。
皇后肃着一张脸,对旁边婢女发话:“容儿,重新替太子妃倒一杯。”
很快,雪然奉起一杯新茶,小心翼翼奉上,手微微颤抖,生怕再有纰漏。
皇后瞟一眼雪然,动作流畅地接过茶,没作刁难。
旁边的裴贵妃对雪然点头鼓励,温柔一笑。雪然偷瞥她的脸,总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
皇后同旁边容儿小声吩咐,容儿会意,向两侧的侍从传令。
不久,殿内走上来长长仪排太监与宫女,一眼望不见尽头。他们每人手托三两杯茶,总共一百多杯茶,冒着浓浓热气。
皇后睨视雪然,“太子妃,还不继续给诸位长辈奉茶。”
雪然恍惚半晌,接起茶杯依次奉茶。
皇帝三宫六院一百零八名有品级的妃嫔。雪然奉完茶,至少要耽搁一个时辰。后宫女子皆以皇后为尊,对此有异议的也只敢烂在腹中,无人当面忤逆。
期间,妃嫔之中的丽嫔并未接过奉茶,摆手推拒,笑言:“太子妃位阶比臣妾要高,臣妾见面都是要行礼,哪敢消受这茶。”
皇后瞧着两人的你来我往,反回一笑,却是威胁的眼色。
“丽嫔不必有负担。在场诸位姐妹皆是太子妃的长辈,哪里有小辈不敬长辈的道理。”
座下一妃嫔善于瞎琢磨,觉得皇后有心拿捏雪然,便轻曳丽妃袖子,“识些大体,接下这杯媳妇茶。别连累其他姐妹。”
丽嫔只好作罢,从雪然手中接过茶。
辰时,雪然奉完第一百零八杯。她腰酸胀疼痛,睡眠不足,腹中饥肠辘辘,眼前泛起白茫茫的光点。
裴贵妃看她面白憔悴,出言解围:“已到朝食时刻,不如留太子妃一起用膳。”
皇后一改方才的严厉,唇角上扬诚悃笑容,说道:“送太子妃回宫用膳吧。年轻人和我们哪有什么话聊,反因拘谨食不饱。”
雪然谢过皇后恩典便告辞离去,一转身,脸色刷得惨白。
出椒房殿时,雪然双腿发软。她身材偏高,丰肌玉骨,非纤纤弱质形色,又穿着一套正红色的罗裙,鲜有人察出异状。
冰蕊却发觉不对劲,握起雪然的手心,果然一阵冰凉。
早食时辰过后,连长晋就要为赵傲天授课。在前往东宫的路上,跟在身后的春望忽而一指前方。
连长晋侧目望过去,雪然面朝东宫而来,她耸拉一张脸,惨如厉风过境后的梨花。
他的步子随目光一并移过去,等到觉察时,身子已经立在雪然身边。
冰蕊诉说着雪然早间奉茶的事,博前姑爷的同情。却不料,连长晋对雪然耳提面命,敦促她尽快熟悉宫规。
雪然一路上脸色阴沉,忽开口抱怨:“一个时辰哪里背得下去那么多宫规?皇后分明是强人所难,故意刁难我。”
“慎言。”连长晋厉声道。
雪然白了连长晋一眼,调头就走,不与此人多交涉一句。
连长晋从旁跟随,他并非指责雪然,只希望雪然在宫中应当多作小心。若是她的话传入皇后耳朵,以后的处境会更步履维艰。
正走着,两人路经御花园,雪然停住脚步,朝园内望去。
御花园内,两名太监抬着一名宫女,正往回宫外的方向运送。
宫女身材干瘪瘦小而无杀伤力,年纪最多不过二八。宫女七窍流血,后背衣襟全红,血肉模糊,俨然一具冰冷无声息的尸体。
领班太监见雪然与连长晋靠近,小跑过来,恭敬请安,又向两人致歉,不该让秽气脏污两位贵人的眼。
宫女身上仍滴落鲜血,仿佛烫伤雪然的眼睛。
雪然摆摆手,一刻不留驱离此地。
走在路上,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宫女的狰狞死状,胃中泛起恶心。走到前方的路口处停下时,她扶着树干一阵干呕。
连长晋伸手去扶雪然。
“主子。”春望出声提醒,一脸复杂的神色看向连长晋。
连长晋顿了片刻,敛回半抬起的手。
雪然的思绪仍沉浸在方才见到的情景里,民间总说后宫如战场,她第一次深有体会。
一群宫人走过。
雪然的耳朵敏锐捕捉到他们的议论,话题的中心绕不开方才的宫女。
“那宫女所犯何事。”
“她一看就不是宫内人,哪有人在宫里胡乱走动,仪态也不讲究,一点规矩都不讲。问过周围人,也无人记得是哪宫的小主,说不好是外面混进来的杀手。”
“兴许刚入宫的新人,不太懂规矩,会不会是误杀?”
“那就自认倒霉吧。宫里的规矩,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事关主子们的性命。”
太监宫女说者无心,雪然听者有心,她一路上浑浑噩噩,缩着脖子紧跟连长晋身后。
两人快进入东宫南侧的太子书房。
连长晋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一眼雪然,一句话都没说。
鼻子撞到前面的人,雪然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摸着泛酸的鼻尖,说道:“不进去吗?”
连长晋一动不动,前夜的提醒雪然全都抛之脑后,他为此犯起头疼。
他们二人流言碎语颇多,若一起进去,定会惹人非议。
“两位快些进来。太子等候多时了。”
南书房侍奉太子赵傲天的是张嬷嬷,她自内拉开书房大门,请二人入内。
张嬷嬷目光流转在两人之间,笑道:“太子方才正吵嚷着要见太子妃。太子妃还真是被连大人请过来了。”
太子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猫,哪会吵嚷着见雪然。张嬷嬷信口胡诌,却也正中雪然下怀。
雪然嗯一声,张开怀抱去迎赵傲天。赵傲天无精打采,尾巴朝下耸拉。
张嬷嬷放赵傲天到雪然怀中,嘱咐连长晋:“两位小主新婚燕尔,大人可否通融一二,让太子妃留在书房陪太子。”
连长晋推脱不过,勉为其难答应张嬷嬷的请求。
张嬷嬷临走前遣走所有人,屋内只剩雪然、连长晋以及赵傲天。
书房的门一掩,雪然放松挺直的脊背,抚摸赵傲天缓和内心的不安。
连长晋身为太子侍讲尽职尽责,心知肚明太子是一只猫,根本不通人语,却还是撑开密密麻麻的批注,对这猫讲解学问。
雪然捋着猫背,嘟囔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我二人都知道太子是怎样一回事。何必对一只猫浪费口舌。”
出于谨慎,连长晋看向雪然身后窗台禁闭的窗门。
雪然顺着他的目光走过去,透过狭小的窗缝望去,隔墙之外无人窥探,连守卫的影子也不见。
她转身对连长晋微点头。
连长晋安心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招呼雪然过来。
雪然目光落向玄猫,软语相求:“皇宫怪得很,我怕自己活不过一年。你说怎样才能同太子和离?”
连长晋瞧一眼雪然,淡淡道:“当初赌气硬要嫁进来,现在知道怕了。皇宫深似海,想出去很难。”
“不全是赌气,”雪然叹了口气,吞吞吐吐地说:“康候,盛家后院的猫骨失窃。”
连长晋一怔,半晌才问:“何时?”
雪然回答:“你来的那日,猫骨就已经不见了。或者是更早几年。在盛家离开永安的那段时日里,什么人来过盛家盗走的猫骨。”
猫骨关乎两人性命,雪然是不敢大意的。
那日之后,雪然在槐树附近徘徊巡视,土层没有其他翻动过的痕迹。连长晋回想起当日场景,也记得将军府小院的土层不曾有近期被翻动过的痕迹。
此时的连长晋忧心忡忡,不比雪然轻松。雪然家中尚有战功煊赫的父亲撑腰,连长晋虽入内阁,论资排辈起来却是不起眼,在朝中也无依无靠,。
若是东窗事发,他生还的可能远比雪然还要渺茫。
连长晋知雪然离宫意愿强烈,亦是抱有同样想法,可从长计议后,还是说劝她:“即便侥幸溜出去,猫骨一旦曝光,我们二人皆是死路一条。”
“死”字一出,雪然唇色发白,抓着连长晋的手,说道:“你还有别的法子?”
连长晋默了默,手心传来的冰凉彻底搅乱了思绪,隔了半晌他开始定下心思考。
他缓缓道:“先留在宫中。对方未将此事捅出来,说明与盛家非敌。或许就藏在宫中。”
雪然点点头,讪笑道:“目前而言,也只能如此。我先在宫里探探消息。或者等到太子去世,整件事就能迎刃而解,我也能顺利出宫。”
连长晋望着雪然因憧憬而绽开的笑颜,即兴开口:“康年,出宫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