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服人
两人离开大殿时,天已经大亮。
雪然走在回东宫的路上,裴朔走在她的身侧。
因为畏惧哪里敢出声,雪然一路上沉默不言,步子踏得飞快。
裴朔也不曾询问她一句,他身材伟岸,腿长步子宽,大粱男子莫出其右。平日里为顾忌同僚,他习惯放缓步子,雪然小快步对他而言算不上难追赶。
不远处有马匹的嘶鸣声传来。
雪然走过去,瞧见三五名少年驾着高头骏马,在宫内的马场里打马球。
一部分人身披兽皮,颈间悬着一条兽齿串成的项链,衣着臃肿,另一部分人穿着具有大粱特色的绯色锦服。
由此判断一部分人是戎族人,另一部分是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
裴朔跟上雪然,在一旁低声叙述:“前些日子藩属国使者前来纳贡,这几位是藩属国的王子。皇后特令几名官员的子女陪同玩耍。”
雪然憋闷几日,自然是想要凑热闹,驻足在外场围观了好一阵子。
起初,大粱子弟还占有优势,渐渐却落了下风。
那些藩地王子互相对眼色,之后不再专注于抢夺球,几人围在一起,转而攻击起大粱骑士的身体。一名大粱骑士坠马下地,摔得昏迷不醒。
雪然径直走向场地边缘,抢过侍奉宫人手中的木槌,用力击打旁边的铜锣,昭示马球比赛的中断。
众人大吃一惊,距离比赛结束仍有一段距离。
太子妃是宫中新人,除却宫内的宫侍与嫔妃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在场众人大都交头接耳,询问不速之客的身份。
藩属国的王子们与大粱骑手纷纷下马,朝雪然围拢过来,来势汹汹。
雪然临场不惧,她本就身材高挑,又是将门之后,腰杆挺直后,气势全然不输人高马大的男子。
为首的藩地王子阿鲁古细眯眼,脸如蓬松发面饼,看着没什么威仪,但仗着人多势众。他抡起拳头,扬手要给雪然的不知天高地厚一点代价。
雪然恶狠狠地回瞪,缩手入袖,掌中紧握一柄匕首,是十日前连长晋赠予的防身之物。
裴朔见场面剑拔弩张,高声道:“且慢。”
这声音声音洪亮而具有穿透力,形容魁伟威严,又是当朝首辅,位高权重,在场叫嚣转眼间戛然而止。
阿鲁古的手在半空悬停,雪然收回快要伸出袖口的锋刃。
侍卫们闻声走上来,站在雪然身后,保护她的安危。
阿鲁古眼见着对方身后撑腰之人越来越多,只好放下手臂。他斜睨着裴朔,道:“这就是大粱国的待客之道?”
裴朔充当和事佬,上前笑着替雪然赔不是,“太子妃初来乍到,尚在学规矩中。若有冲撞,还望王子恕罪。”
雪然咬了一下唇,愤然道:“哪里是我们的不是?他们不顾马球比赛规则,抱起团恶意围攻大粱的子弟,残害他们的身躯。”
阿鲁古鼻子一哼,道:“规则?马球比赛规则中哪里有说不许多人针对一人?”
马球比赛的规则中的确并无这一点,因大粱民风淳朴,马球比赛只当是闲暇时的娱乐,并无计较得失,所以无人将这基本的比赛道德约束写成文字。
雪然看着他,轻蔑一笑,“规则是道德的底线,想不到王子的道德连底线都不及。”
裴朔注视着雪然,皱起眉头,对家仆寂梧低声吩咐:“快去慈宁宫,通知太后娘娘。”
全场几乎所有都未有察觉裴朔在身后的小动作,全神汇聚在藩地王子的挑衅上。但在场有一人除外,此人便是宁王赵至盛之子赵有德。
早几年大粱国力不济,盛天青这等日后的救国英雄,仍在边戍地带以小兵的身份蛰伏。卫国兵马大举进犯,甚至打入皇宫。
皇上在内的皇室宗亲纷纷抛妻弃子,迁家逃亡。
其中,稍幸运一点的如当今的皇后娘娘,先遇上大粱的军队,得以安然而归。不幸一点的,譬如宁王夫妇,夫妇两人为卫国国主汪寅所俘。
卫国国主奸淫掳掠,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手段残忍,百姓深为其苦。
而后,盛天青自几场戍边战役中崛起,带领精兵打败敌军,解了都城的围困,并直捣黄龙救出被俘获的大粱子民。
宁王夫妇也被盛天青救出来的,不出一年,宁王府侯夫人诞下赵有德。宁王此后再无子嗣。所以皇室以及民间素有猜测,赵有德乃是汪寅的子嗣。
大粱国君的无情致使后代遭了报应,往后一年里宗室子弟纷纷亡故,年轻一辈只剩赵傲天与赵有德两位,赵有德便是太子之后的下一顺位继承人。
赵有德从人群中走出,逢迎阿鲁古:“在下的弟妹不大懂事,父亲是粗野匹夫身无功名傍身,自小缺乏礼教,还望王子海涵。”
雪然不喜欢赵有德。
赵有德当初没少与那些佞臣合谋参父亲本子,若是赵有德将来继位,先拿来开刀的恐怕会是父亲。
雪然微微一笑,道:“同将门之后谈论礼教,同文臣之后比赛马球,这让本宫想起了‘田忌赛马’。”
阿鲁古眼前一亮,与赵有德对视一眼,道:“既然大粱的太子妃说本小王先前的比赛是田忌赛马,不如太子妃与我们赛一场。”
在场的大粱子弟无不目瞪口呆。
太子妃虽是将门之后,却也只是一介女流,没上过战场,哪比得上自小同豺狼虎豹搏击的部落王子。
裴朔环顾一周,走上前来,在雪然耳边小声劝阻,“休要意气用事,若是输了,输得不仅仅是太子妃一人的事,更是输掉了大粱国的面子。”
雪然小声嘟囔着:“既然怕输掉,还请裴阁老替本宫寻几名精壮队友。”
裴朔点头,看向身后侍奉的家仆,正要布下命令。
赵有德冷眼望过两人,忽开口提议:“太子妃既然决议参赛,不如去趟东宫,也叫上太子一起。”
太子两字一出,雪然身后汗湿衣襟。
东宫里的太子就是一只猫,哪里会驾驭高头骏马,回头趴在马背上再摔下来。
雪然虽盼着玄猫寿终正寝后自己能出宫,但不会为此对猫下毒手,更不能眼见别人谋害玄猫的性命。
她捏捏拳头,下定了决心:“不必劳烦太子。太子近日学业繁重,先生布置下的功课还未完成,先不要打扰他。”
赵有德哦了一声,这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不显多少失望。
他话锋一转,训诫方才败下阵的骑手们:“瞧瞧太子殿下,一心只读圣贤书,连玩乐都舍弃了。你们还有功名要考,却耗费几个整天时间出来玩乐。”
骑手们垂下头,面上挂满羞愧之色。他们的父亲或者叔伯皆是内阁大学士。能做上这种官位的,在科举中基本都取得进士以上成绩。
通过赵有德的此番劈头盖脸的训斥,骑手们借故离开马场。雪然一方仅她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雪然反应平静,同婢女冰蕊走去马厩,牵来一匹白色高头大马,旁边冰蕊也牵过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主仆两人翻身上马,拉着马绳子行往马场中央。
阿鲁古见一主一仆白皮嫩肉的,毫不掩饰地仰天大笑。
冰蕊抿唇,攥紧手中麻绳,欲过去教训阿鲁古等人。雪然扯住冰蕊的胳膊,摇摇头,示意她忍下。
赛地中央的锣鼓一敲响,比赛正式开始。
雪然与冰蕊两人纵马扬鞭,敏捷地抢过马球,开局还未有一炷香时间,先击出两球入网。
阿鲁古瞠目结舌,托词道:“刚刚那是本小王见两位是女子,让的两球,现在开始认真。”
“那惨了。我们二人方才只是热热身。”冰蕊与雪然对视一眼,似笑非笑道。
两边各自放着狠话,尤其是阿鲁古,见到雪然沉默不言,洋洋得意以为她是怕了。然而,半场过去后,雪然一队入了五球,阿鲁古一方颗粒无收。
阿鲁古开赛前同其他藩地王子窃窃私语,看向雪然眼神微妙。
下半场的铜锣敲响。
几名皮肉拖沓的壮汉牵着马奔向雪然,团团绕绕围得她四周水泄不通。
冰蕊望见围在雪然四周的人墙,干等着眼睛着急,
壮汉们挥着马球所用的木杆,袭向雪然坐下的马身。雪然钳制麻绳,侧马躲避对方的不善袭击,牵着马头向前方冲去。
阿鲁古在前方守株待兔,牢牢握住木杆,静待击垮疾行而来的明艳少女的最后希望。
在两人仅有不到两臂距离时,雪然骤然缓下马蹄。她扬手一挥杆,一刻不多停留地调转马头。
马球传到冰蕊身下,冰蕊离着阿鲁古方的球门极其近,只轻轻一推,球就滑入阿鲁古方的球门。
随着铜锣再次敲响,比赛彻底宣告结束。
毫无疑问地,雪然一方大获全胜,她与冰蕊击掌相贺。
阿鲁古气得暴跳如雷,用力对属下扇巴掌发泄愤怒,其他藩地王子不若阿鲁古暴躁,垂头丧气仿佛失了魂。
赵有德早就不知道去向哪里。
雪然此时香汗淋漓,乌黑的碎发湿贴在额角,脸上的霜粉也已经融化,露出比粉霜更显洁白的脸蛋。
冰蕊取出汗巾,替雪然拭去额头的汗珠。
另一头有一声轻咳,裴朔穿着一身玄衣在外场边缘显得格外突兀。
雪然跃下马身,在裴朔面前站定,冷笑质问道:“裴阁老,说好的援手呢?”
裴朔低头不语,微抬下颌指向身后。
雪然望去,双膝都融化了。
皇后在马场的入口处观望场内,脸上一片晦暗的阴影。裴贵妃持着木偶一样的笑容,扶着一位满头珠光宝翠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