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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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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栀子眼睛一亮,拉过雪然的手,塞入笔杆子,随口提议:“要不你替我的写写看。”

雪然恨恨一咬银牙,话已出口,再后悔也来不及。她忙摆手,退却:“但我对于饮茶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

周栀子站起身,替雪然磨好新墨,双手从背后搭上雪然的肩膀,推着她落座在自己位置。

她显然没有放过雪然的意思,祈求道:“ 你可得帮帮我。”

雪然觉得周栀子是犯懒说笑,但见她眼泛泪光,盈盈亮亮,便低头错开视线,看向了桌面。

垫在桌面的那张白纸,竟空空荡荡无一字。

雪然愣了。

合着周栀子捧书瞪得认真,竟然一个字都没瞧进去?

这摸鱼本事,像极了她那不着调兄长。

奈何周栀子放她不肯。她摸一下脑门,见无从开溜,无可奈何地妥协:“我先琢磨着试写一小段,你瞧瞧如何?”

周栀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雪然拎一根笔,悬在上空比划几圈,忽放下笔。

“毫无思绪。”她摇了摇头,心里却在暗笑。她怎可能轻易被说服,出题人是裴朔,她怎敢因此得罪裴朔?

周栀子见其辍笔,仍不肯放弃,麻利地为她杯里添新茶,还特地在琥珀色茶水里,夹了一大颗荔枝。

雪然一口闷下茶水,又嚼了嚼荔枝。

这荔枝似乎不大新鲜?

她刚灌入一肚子坏水,心里愤懑不平,忽而狡黠一笑:“我似乎有些文思了。”

周栀子喜不自胜。

雪然提笔一挥而就,落下一小段文字。

不出半刻,她搁下了毛笔,拎起桌上墨迹未干的文稿,交给周栀子:“你先过目。”

周栀子盯着那些字,眉头蹙成毛线团,她说道:“康年,要不,你替我念念。”

雪然对着纸上的字照读:“世皆称荔枝为离枝1,二日而香变,过三日则不可食之。其实不然乎。三日之言乃士以彰己贵耳,不足尽信焉。若取之于二日之内,效以樱桃煎之法,取其核印为饼。或至四五日,混之于茶汤,亦可存其香,保其味。

至于茶者,状如游龙,绿叶而红镶边,乃武夷山酽茶也。经用槐木燔炙,有槐之余馥。寻常之茶,啜半而味寡。若取甘醴置入,则添其味,遮其苦——”

这两段话是评价荔枝和酽茶,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天下士人写命题文章,开头无非引经据典,先唬住读者,再虚词乱堆一通,乍一看文采斐然,实则是废话连篇。

“好了。就念到这里。”才听过两小段,周栀子打断雪然的朗读,抢过雪然手中的文稿。

雪然眯起一双弯弯笑眼,阴阳怪气道:“果然还是不成。我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这卷子还是得自己写,大不了你向裴阁老坦白你根本没看进去书。”

“不成。若是公爹觉得我愚笨,将我轰走怎么办?”

周栀子急切拒绝,捏着手帕思索了一阵,忽而一叹,和盘托出一桩秘密。

“我字也认得不多。公爹送来的这些书,我读的时候磕磕绊绊的。就连你写的字,五成以上不会念。”

雪然呼扇两下眼睫,看向周栀子,疑惑地问:“你爹是周序,本朝次辅,文英殿大学士,你自幼知书达礼,不该是不认字。”

周栀子摇摇头,说道:“爹极为重视礼教。他说,女子无才即是德,哪肯让我看妇德以外的书。自小至大,我只读过《内则》,《女诫》和《女史箴》这三部。”

很多出身不错的官家小姐,一辈子都只能读这些。

听周栀子说,有几位大儒府上的女眷,终身被锁在高楼里。他们在高楼一层的墙壁上,凿开一道洞,每日家仆通过这道洞口,为她们送饮水与饭菜。她们终日就盼着早早嫁人,脱离这阁楼,见见外面的光。

雪然这时她才明白,盛家的流油咸鸭蛋,和裴家的发面馒头,在周栀子眼里都是一样的,作用不过是将她捞出周家。

周栀子原先喜欢盛鸿渐,是因为盛家规矩少,现在甘愿嫁给裴浮生,是因为裴家无人管。

想到这里,雪然对周栀子起了同情心,伸手要回文章:“这篇文章还给我,我再改改。”在这文章里,她加入挑衅意味十足的文字,若裴朔看了,怕是要给周栀子小鞋穿。

她原是发泄两句,顺便点醒周栀子,让她不再缠着自己。可谁知周栀子不识字,也看不懂文章的明褒暗讽。

昔日好友苦尽甘来,可不能因得罪公爹而再度难过。

她不想看到这种人间惨剧!

周栀子抱紧文章,对雪然摇了摇头,咕哝道:“既然已经给我了,你怎可反悔?”说完,她在桌面铺平文章,拿镇纸压于其上,奋笔誊抄起来。

少顷,周栀子搁下了笔,捧起墨迹未干的纸张,轻吹了两口。

五轮沙漏里面的两个人偶,又开始一左一右地敲锣打鼓,叮铃叮铃,响彻整间书房。

周栀子仓皇捞起雪然的原稿,纸张的一角接在烛芯。

火焰鲸吞那张皱巴巴的宣纸,哕吐少许黝黑灰烬。

直至整张纸都被吃光抹净,裴朔都未出现在门框中央。

周栀子适才松了一口气,对雪然道:“你快回去。”

她铺好试卷,正襟危坐身后的舒适的镂空木椅上,又拍拍雪然的肩膀,指了指远处的书桌,示意她坐回原处。

雪然是想直接离去,但周栀子却因心虚,不肯放她走,只好听她的话坐回去。

两人重新落座,四双眼睛紧盯门口,屏着忐忑的呼吸,等候裴朔的到来。

五轮沙漏的两个人偶敲累了胳膊,退回原位歇息,安静得像两块木头。

“不好意思,是某来迟了。”裴朔姗姗来迟,他迈着寻常中龄男子两倍的步子,很快走到书案前。

还没等周栀子行完礼,他一挥大手,抄起周栀子的答卷查阅。忽而,他眉头微皱,疑惑地打量一眼周栀子。

字跟狗爬的似的,高低阔狭一塌糊涂。

他又看了前两段,阴恻恻笑道:“荔枝?想不到周姑娘对农耕也有一定了解。”

周栀子未敢出声,斜目一瞥雪然,不想这细微的举动恰好落入裴朔眼中。

裴朔稍垂视线,余光落到烛光荧荧的桌面。

他天生眼仁宽阔,自然视野广旷,且眼力也是极好的。他发现烛台外侧攒着一团焦黑碎屑,散发淡淡烧焦气味。

裴朔抬头扫视四周,瞧见雪然站在不远处,手里悬着一杆笔,却不落下一点,脖子抻长,悄悄窥视书桌这头的动向。

他岂又看不出这两位姑娘背后有鬼。

周栀子的字不只是丑,笔顺是错的,只可意会其神辨认,堪比茅山道士画符咒。她这儿媳根本就不识字,完全是照着另一份稿子抄的。

裴朔眉毛微皱,仔细辨认纸上的字,以平缓的语气念道:“荔枝之甘可掩茶其味寡,而茶之苦可瞒荔枝其味败。虽二者味俱不正,然难为所察也。是以,两者工本不过尔尔,贾之十倍,人竞鬻之。

德馨茶庄业已数年,名如水涨,未尝闻之有怪。为欺世盗名者多哉,非独其一例,人皆视以为常,则无怪哉。”

裴朔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生怕屋子里的人听不清似的。面上虽无任何表情,但手指在纸张上掐出的皱褶。

每一个字都在敲打着雪然的天灵盖。

到最后一字结束时,雪然头皮麻木,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周栀子耳朵听清了每一个字,却是听不懂,还无知无觉点点头,结束时还满脸喜悦。

侍立在身后的寂梧都捏了一把汗,权臣家仆往往都是做学问出身。寂梧原本是个举人,他怎会听不出其中的嘲讽?文末指出德馨茶庄以次充好,名不副实,又冷刺当今欺世盗名者甚多。

他深深为这位少夫人叹惋,裴大人睚眦必报,这夫人恐怕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裴朔没有对周栀子亦或是文章做出评价,反而回头看一眼雪然。

雪然即撤回视线,忙在纸上胡乱划拉,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做贼心虚。

裴朔对寂梧指了指文章中的字,吩咐:“这字迹不太工整。你改日寻个女师傅,从头教习少夫人行文识字。”又对周栀子道:“先不着急接手铺子,今日到此为止,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周栀子低下头,松懈了紧绷的心弦,深呼出一口气,随后慢慢离开房间。

在一侧的雪然匆匆拾掇了桌面,摸着身后的墙壁,蹑足向门口移去。

“站住。”雄浑的嗓音传到雪然耳中,吓得她脖子一僵,顿住了脚步。

雪然故作淡定,向裴朔问道:“裴阁老还有什么事?我有些乏了,该回自家庄子了。”

裴朔道:“太子妃远道而来,就这么离开显得臣招待不周。不如再待一会,食些点心,与臣闲谈家常。”

“不必不必。”雪然摆摆手,拔腿便往门口窜。

裴朔个头高,四肢较长,横起手臂挡在雪然面前。

雪然抬头,不见先前的出口,只见玄色丝绸以及上面的金丝瑞草纹。她觉察到两人之间仅隔不到一拳距离,再上前一步,她就会扑进裴朔怀抱。

她向后退缩半步,与裴朔拉开一点距离。

裴朔不动声色地打量雪然。

此时夜深,屋内光线朦胧黯淡。他在烛光下阴影尤为高阔,笼罩着雪然全身,衣间隐约散发淡淡熏香,闷得雪然呼吸不畅。

雪然感觉气氛有点暧昧,不敢与之对视,便低下视线,看向裴朔的袍子。

恍惚间,她瞧见裴朔腰间挂着一块剔透玉璧,上面的花纹有点复杂,难以辩识,但似是有点眼熟。

裴朔沉声询问:“方才那篇文字是借茶讽喻臣名不副实。想必太子妃的手笔?”

雪然眼皮一跳,忙矢口否认:“怎会如此。我与您无冤无仇,何必费心写文章挖苦。”

“太子妃是有理由记恨臣。”裴朔突然旧事重提,眼神冰冷:“因为上次在裴家的事。”

当日在裴府,裴朔食用酥油鲍螺后,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下一瞬就会把她关进暗无天日的黑屋。

雪然回想起此时,不禁脊背生寒,想点点头承认,却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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