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夜雨
连长晋一怔,低头看向抓着他袖子的纤纤玉手,覆上自己的手,问她:“你确定要留在这儿?”
雪然倾身,轻轻啄一下连长晋脸颊,又附耳轻道:“那你先出去府门口,我回房整理行囊,过会儿我们一起离开。”
连长晋讷然,红晕飞腮,回神后点头答应了雪然。
连长晋起身推开房门,提灯走出府门,在门口融化薄冰上踱来踱去,恍惚间觉得这日所发生的事不大真切。
难道这是一场梦?
来回转了三五圈,连长晋感觉后背被柔柔一拍,抬头见到雪然那张皎如白玉的脸,他高悬的一颗心才算落下。
她头发梳成双鬟,藕丝对衿衫,一色柳花裙,眼神款款,风姿绰约。
连长晋的直愣愣盯着雪然。
雪然走过来,笑吟吟地问:“好看吗?”
“好看。只是.......”连长晋顿了顿,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雪然心底发虚,抬起眸子,借朦胧月光看向心上人,他穿着一身玄绫袄,外面罩着白鶴氅,面容俊雅至极。
连长晋撤下鶴氅,披盖在雪然身上,又慢慢为她系好,徐徐道:“只是,这么冷的天,易感风寒。”
微辛的沉香漾在鼻尖,雪然轻轻嗯了一声回应。
回到长生山庄时,天仍是黑黢黢不见一点光亮,雪然立在卧房门前,直等着连长晋推门。
连长晋走到门前,看了一眼雪然,却是惆怅犹豫,毕竟几个时辰的那件事......他并非耿耿于怀,只是担心她,遂问:“今日当真可以?若感不适也不必勉强了。”
雪然看他磨磨唧唧,心底里稍有不悦,自兀推开门,迎他入屋。
屋内春望等家仆本留灯侍奉着,春望见到雪然,吓得一颤,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瞧着两人一前一后入屋,连长晋打发走家仆。
房门吱嘎闭关闭,雪然听到响动,后睄一眼连长晋,忽觉腰间一紧,连长晋握住她的杨柳细腰,将她横抱起,走入红绡暖帐中。
夜深,山庄内其余家仆各自回房安睡。春望失眠难寐,听到莺燕调舌声,心浮气躁,推开透雕花窗格,瞟见雨打窗台,地上有牡丹盆栽,月下有花影徘徊。
东方泛起鱼肚白,云雨方才收歇。
......
日上三竿时,雪然从睡梦中苏醒,见枕边人已经离开。
常言道,小别胜于新婚。那么,久别重逢胜过狂风暴雨。她浑身仿佛被车轮碾压过,从被子里异常艰难地爬出来。
昨晚的画面闪过脑海,雪然脸上一热,揪起锦被,围绕后脑勺一圈,默默矫情了一会儿,才爬到床头坐起身子。
冰蕊和风荷守在门外,听见屋内的动静,两位丫鬟便端着一盆热水走进屋子。
昨夜德馨山庄发生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风荷只知道雪然连夜搬到长生山庄,今日就要赶路回到永安。
但冰蕊清楚德馨山庄里的那桩丑事。
现在的雪然披头散发,脸上浮现淡淡的红点,身上遍布斑驳吻痕,种种迹象勾起冰蕊前晚的可怕回忆,勾得她的眼泪哗哗落下。
冰蕊抱着雪然的胳膊,自责道:“都怪我。若非是我先前牵线,裴朔也不会斗胆伤害主子。”
雪然低头扶额,颇为苦恼。
昨夜裴朔并未能攻陷她,反倒是外表温文尔雅的连长晋.......
这丫鬟误会了。
雪然想起来,她也未与连长晋说过这件事。昨晚连长晋并未问她,她更加不想重提旧事破坏气氛。
再次想起昨夜的浓情蜜意,她的脸先是一红,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杏眼懵瞪,面色急剧转绿。
雪然对冰蕊吩咐:“快帮我找避子丹。”
昨夜春潮来得太突然,连长晋未曾随身携带鱼鳔,哪知长生山庄备好的鱼鳔,实在是不堪用,两人年轻气盛,脑袋一热就..........
雪然握拳敲了敲脑门,悔恨不已。
冰蕊一听,拽着雪然的胳膊,哭丧着脸拒绝:“避子丹成分不是水银就是□□,都是剧毒,用不好轻则终身不孕,重则当场毙命。”
雪然秀眉微蹙,思索着说:“可万一........”
她只吐露了短短三字,冰蕊和风荷在心里默默补齐后半句。
太子在东宫之内,雪然在皇宫之外,万一她不幸中招,肚里揣出个小兔崽子,她无法解释出孩子的来历。
雪然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今日燃了一根香,默默祈求上苍。
*
书房内静谧无声,信件散落满桌,一些信纸已泛黄褪色,似是有些年头,而另一些信墨迹仍新。
连长晋正在整理桌上的书信,昨日寅时末他才睡下,睡了不到一时辰,他一醒来便匆匆前往书房。
春望捧着一盏火烛,走入了房间,问道:“主子,这些信件烧掉怪可惜的。”
连长晋拿起一封书信,将它靠近烛光,说道:“不必留着。留着反而是个隐患。”
火焰吞噬整个信封,紧接着那封信件化成一抔灰烬。
春望不敢忤逆连长晋,一封一封地烧毁信件,暗想:主子一贯口是心非,嘴上说着报复,哪次也没真报复过。他现在正春风得意,盛雪然已经回到他身边,哪里还需要写这些东西聊以慰藉。
烧完最后一封信,春望抬起头,看一眼连长晋。
他手握着一根木簪,凝神端详着它,然而这根簪子通体朴素无一处雕花,平平庸庸,毫不出奇。
*
雪然走入这间书房时,连长晋已经离开,她不知他去往何处。
两人说好今日一起离开,但他迟迟未归,雪然闲得发慌,翻看书房里的典籍解闷,忽而她瞧见一本精装的册子。
她抽出册子一看,竟是断更数月昨日才发刊的《银枇杷》,还是最新一册。
这家伙表面上克己复礼,实际就是装的,这下让她带到把柄了吧。
雪然轻轻揉腰,拿一块塞了棉花的软缎垫在椅子上,她认真翻了几页。
忽而,她翻出夹在里面的一封信。
起初雪然觉得是长生山庄主人的信件,她不便拆开,又看一眼封面,寄出人写的是“夜半兰香馆”。
夜半兰香馆正是《银枇杷》的刊发书斋。
兴许这封信仅是夜半兰香馆的发行手段之一,力图让每位书友产生沉浸式体验?
雪然是这么想的,然而打开信件的第一页,开头写的是“康候”,康候是连长晋的小字,这封信的收件人正是连长晋。
后面的内容更使她惊讶:
“时隔数日,新稿已得,谢康候及时送上,不至于使书友拆了书馆。《银枇杷》第二十六将于明日刊发,此为试样。君借长生山庄之事,自是不劳礼,酬之复免。夜半兰香馆仰藉于君,始得盆满钵满。闻康候与雪儿姑娘借宿山庄,倍感荣幸。望康候再厉,勿迟新稿。”
从这封信来看,长生山庄原来是夜半兰香馆馆长的别宅,借给连长晋暂住于长生山庄,原因是他帮他们赚了钱。信上又提到《银枇杷》——
白马俏书生是连长晋?
想到这里,雪然吓得手握不动书封,书本哐当砸在地面上。
雪然弯腰去捡书册,瞥到地面上一团灰烬,边角处堆灰里藏着烧去大半的信纸,纸上有一行纵向对齐的小字。
她掏出来一瞧,上面的落款是连长晋,寄出的一方是夜半兰香馆。
雪然受到好奇心的蛊惑,拆开信封。
仔细阅读信中的内容后,她呆愣在原地。
这信上是连长晋的字迹,他写道:“至于雪儿姑娘之事,我意已决,季然兄莫复将劝。”
脑袋里轰隆一声响起,雪然这时候恍然彻悟,究竟谁才是书里面的雪儿姑娘。
她和雪儿姑娘的名字都含有一个雪字。此书首刊于四年前,该年她父亲盛天青正戴罪北上,雪儿姑娘在书中亦是罪臣之女。
昨晚两人活色生香的画面,竟与书中他的臆想一致。
她盛雪然就是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雪儿姑娘。
连长晋这男人看着正人君子,脑海里都是些什么。
她仔细回想起书里的香艳画面,在金丝笼里,在暗室里,在高台之上.......真是不敢深想。
雪然的脸红得欲滴鲜血,脑袋气得快要冒烟。
回过神时,她转身翻动身后的书架,在书柜里翻出《银枇杷》前面几册,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狠狠记他几笔。
雪然捧着其中的第一本,对照自己认真“批判”起来,看到一半时,发现夹在书页间的一封信。
这信封泛黄,看着有一定念头,边缘平整,就像是拆封后从未认真读过。
她又陆续在其他书册里翻出几封信,同样是夹在书页之间,信封的呈色随册子序号的增加而变浅。
雪然将信纸依次取出,坐在书桌前面,桌面上信纸展开整齐排放。
她视线依次扫过信纸后,脸色忽变得惨白,睫毛微颤,像是天塌下来。
一封信以花体字书开头,写道:“康候可有忘恨之意?姑且放下雪儿,也放过自己。”
这句话后面紧跟着一行熟悉的字迹,只回两字:“不可。”
另一封信同样是对连长晋的规劝,而连长晋回复道:“此生不可脱。即或其身死他方,亦当掘地三尺,以见其骨。”
那花体字又问:“依愚所见,康候字里行间不似恨意,多几许冷静。”
“为报复之故,须当冷静。”
雪然又看到一封:“令之放下戒备,步入罗网,奋翼而难出,终将锁之于铜雀台。”
她仔细看看信纸上的前后,以及书册的刊发日期,正是他为她跪在雪地那日。
那花体字在后面回了一句:康候是真的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