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
许长赢转身离去的动作有些冷漠,本来他们也不是很熟,也没必要在公安局里叙旧。
快走到那天吃饭的小饭店时,宋河叫住了她,小跑着靠近,把宋光辉、宋光华两兄弟抛在了身后。
宋光华拦住自己的哥哥,不让他上前破坏两人的相处空间。以宋光华对宋河的了解,要是想让别人的参与的事,是不会丢下他们自己上前的。
宋光辉不想让宋河和许长赢接触,那天她突兀地出现,自己把她带到了弟弟家,才有后来进警察局的事,要是当初没有把这个麻烦带回去,没准就会相安无事。
他们干这行这么久,从来没有试过被抓住,而且还牵连到了走私这么紧要的事。
“你怎么会在光华的院子前被一起抓过来了?”
宋河很想知道许长赢为什么会在双德镇跑到县上来,他警告过她不要再去交易点,难道因为交易点关了所以要找代替的地方买东西吗?
可是现在由宋光华经营着的小黑市,是不卖粮食、日用品这些零碎的东西的。
“只是听说那里可能有我想要的东西,去了解一下罢了。”
许长赢没要在宋河面前说警察局里的说词,他跟那两兄弟很熟悉,就算不是一家人也是同在一条船上交情深厚的伙伴。更何况她只是顾客,这几位经营者总不可能蠢到举报她,然后换来自己更重的罪名。
宋河有点诧异许长赢的冷漠,在交易点初次见面时她都能笑容满面地打招呼客套,见过几次面也算半个熟人后,却变得疏离。这不符合许长赢的见人都带三分笑的性格,他想知道为什么。
宋河是野蛮生长大的,养成了自由散漫的性格,想说什么做什么大多数时候都随自己去,他想问就问了。
“我们也算熟人了,怎么你就像不认识我一样?”
这话充满着探究,语气颇有不告诉他就会死缠烂打要个答案的意味。宋河总是戴着帽子竖着衣领,讲话的语气也懒洋洋的,许长赢还以为这个一个高冷的酷哥,现在看来完全不对。
“没有互相之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熟人。”许长赢说着默默拉远了自己与宋河之间的距离,他说着话身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倒不是臆想宋河要占她便宜,许长赢只是不想在几天没洗澡的情况下,让任何人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这属实是有点没面子。
许长赢越是躲,宋河反而一个劲地要靠过来,“我叫宋河,你叫许长赢,现在我们就是朋友了。”
宋河嬉皮笑脸的样子真的很像街边的小混混,要不是长了张好脸,许长赢真的很想一脚把人给踹飞。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只是见过面而已。”
宋河似是被话里的冷酷伤到了心,露出一副黯然委屈的表情,“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想把你想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你呢。”
本来打算直接无视宋河走人的许长赢,被这句话栓在了原地。
再看宋河脸上哪还有什么黯然和委屈,只能看到胸有成竹的自得。许长赢第一反应是被人耍了,生气转身想走,胳膊却被拉住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想要的我都送给你。”
他脸上的笑容很肆意,也很欠揍。但许长赢从他的注视中看到了认真,从语气里读到了坚定。
她不明白自己与宋河只有几面之缘,为什么他会向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释放善意。她应该要怀疑,要警惕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可许长赢需要电视机,如果她愿意把电视机放在院子里,每晚向村里的村民开放,让他们免费看节目,没准愿意通电的人就多了起来。
村里通了电为他们的生活提供了方便,而且还能享受到额外的免费娱乐项目,他们可以看电视、听广播。这就是许长赢想出来的策略,农村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很实际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只要他们没有看到实际的好处,是不会吃下别人的画的大饼的。
许长赢不习惯宋河的自来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解决我的问题,难道就什么都不图?”
“你有什么好图的?”宋河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许长赢,“不对,我图你这张脸。”
宋河四处谋生的时候,不止救了宋光辉两兄弟,还救过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叫果子,家里重男轻女甚至没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她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树结了果子,于是这就成了她的名字。
果子是家里的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姐姐。女儿本就命贱,更何况果子还是第三个女儿,命就更不值钱了。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她干,养的畜生都活得比她好,毕竟畜生养大了可以吃掉、卖掉,而养她就是糟蹋粮食。
本来家里的活有人和她分担的,可是两个姐姐在闹饥荒的时候,相继被卖给别人当老婆换粮了。两个姐姐并没有比果子大几岁,她们“嫁人”的时候,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宋河是在果子二姐出嫁那天,从她父亲手里救下果子的。她不想自己的二姐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她想赶走来抢她二姐的老头,却被父母硬生生拖回院子里。
母亲在一边用各种粗言秽语骂她,父亲在这背景乐下对她拳打脚踢,而五岁肉乎乎的小弟则坐在屋檐下,笑着拍手。
那是果子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只有是十二岁的她以为自己会被打死,她愿意就这么死掉,总好过继续做牛做马然后不知道哪天被卖给什么人当老婆。
老天爷驳回了她的愿望,路过的宋河救下了她,还每天从自己口粮里省下一部分给她吃。
这个住在果子家不远,在她眼里高不可攀的落魄少爷,成了一束照进深渊的光。
他们吃着同一份饭,躲着周围的人一起偷偷看天上的星星。少女的情愫酿成最甜的蜜,冲淡了生活硬要她承受的苦。果子甚至幻想过,长大之后某一天能嫁给这个,一直对她爱护疼惜的大哥哥。
然而宋河要做的事,驱使着他要踏上一条将果子抛在身后的路。十八岁的宋河有了更广阔的天地,他不能在停留在双德镇这个小小的地方。
十四岁的果子哭成一个泪人目送宋河离开,留下一句等他回来的誓言。
第二年末,全国出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饥荒。果子的弟弟一身肉也慢慢没了,父母给她找了一个比两个姐姐更好的人家,这个男人不过三十岁,年轻也很有能力。
果子如果嫁过去就是他第三任老婆,他的老婆命都不长。但父母说这人已经知道悔改了,他不知道女人这么脆弱,要不然下手也不会那样狠。
果子试过逃跑、试过寻死都没用,她发了狠撞到了到房间里嘲笑她的弟弟,原本每天送进房间唯一的野草水都没了。
果子死了,是饿死的。□□里饿死的人那么多,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宋河再回到双德镇的时候,果子家已经易了主。果子的父母害怕继续住在屋子里,会被索命,买了房子带着儿子不知道去哪了。
住在果子对门的耳聋老阿婆,带宋河去果子的坟上香,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果子这个名字就命不好,果子生下来就是要被人吃掉的,要是不肯被人吃掉,那么就要烂在泥土里……”
宋河红着眼大声反驳,可老阿婆听不到。其实阿婆也不老,她连五十岁都不到。她本来耳朵也不聋的,只是有人用两巴掌夺走了她聆听世界的权利。
乌云在不知不觉中占满了天空,黑色的云团就像摇摇欲坠的巨石般,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一道闪电在黑色里驰骋,许长赢的脸在瞬间消失的光里显得更像果子了。
如果果子生在一个好人家,如果果子能平安长大……她是不是也会有一张这样没被绝望折磨过、可以流露出任性的漂亮脸蛋?
在耳边炸开的惊雷,遏制了宋河想要去摸摸那张脸的手。他从许长赢的瞳孔中望见自己脸上轻佻的笑容,而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他臆想之中的任性和怒气。
宋河透过许长赢的脸看着别人,她眼里映着他的脸可他却并未在她眼里。
许长赢的神经很敏感,这帮助她辨别他人的善恶,帮助自己更好地生活。她感觉到了宋河的游离与怀念,并没有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的美丽倾倒了对方。
“我的脸不值钱,值钱的脸不在我身上。”许长赢厌恶狗血的替身故事,把她当成别人是对她的侮辱,“我可以用钱买自己想要的,不需要别人施舍的礼物。”
宋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宋光辉和宋光华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这么夸张。说夸张,不如说是癫狂。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宋河脸上,替他省去了一个借口,他不用向许长赢多此一举地解释,自己笑出了眼泪。
这场雨下了很久,雨停的时候,许长赢和陈春生带着买来的东西和好消息踏上了归途。
银川县供电局同意给他们通电了,只要每个村申报通电的户数大于标准,他们接到村民签署的申请书,就会立刻派人去给他们安装电路。
虽然这一趟没能带着工作人员回去落实安装,但是有了供电局领导的承诺,这事就能成。
回去的时候许长赢还是没逃过坐牛车的命运,这么远的路骑自行车是更大的灾难。包了两辆牛车,她和陈春生一人在一辆牛车上负责看管东西。
巧合的是,来时载他们的那个赶车老汉,回去的时候也有他。
这包车生意是同行介绍给老汉的,他在招待所门口看着两辆牛车,等同行帮顾客把行李出来。
嘴里的烟叶子被翻来覆去地咀嚼,已经烂得没味道了,老汉看到许长赢跟在同行身后走来时,忍不住乐了。瞧,那时跟这两个娃娃说回去还坐他的车,这不就坐上了吗。
老汉见许长赢费力地抱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正方形物体,想要过去帮忙但被拒绝了。
他看着这个年轻好看的女娃娃谨慎小心地将这东西放到车上,还研究了好久位置安不安稳。
“嘿哟,这是什么大宝贝,这样小心?”
许长赢只是笑了笑没有赢,老汉也是找话,并不纠结答案,是什么宝贝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好好地赶好这趟车就行了。
“回家咯——”老汉又拿起那根小木棍,敲了几下拖车的边缘,牛便意会,起身出发。
渡江的时候也包了一条船,这才连人带东西都运到了对岸。陈春生留下看管物资,谁让他不会骑自行车呢。
许长赢骑着自行车回到自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发现刚子、二丫和铁柱正坐在石阶上玩,几个小孩子看到她欢呼雀跃地朝着她跑来。
“长赢姐姐,你终于回来啦!”平时像个小大人一样的刚子,笑得露出了门牙脱落后的缺口。
“我好想你啊长赢姐姐。”二丫想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热情地抱住了她的腰。
一向话最多的铁柱却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两眼冒着光,对着这辆老旧的自行车爱不释手。
得到了许长赢之后教他们骑车的承诺后,几个孩子殷勤地跑回家找帮手。
孙卫军过来的时候,许长赢已经将板车拉出门口了。他一边帮忙板车,一边跟许长赢了解这段时间在县上的事。
她隐去了离开废品收购站之后的所有事,她带到公安局接受审讯的事,陈春生这个同行的人也不知道。
许长赢让警察通知陈春生的时候,特意请求人家下了班再去,而且找的借口是她有事要忙几天。
陈春生是一个好员工,他对老板的秘密没有任何好奇,只想安分地做好自己事拿到高额的工资。他没有任何怀疑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许长赢对汪文燕说的话也不全是假的,她确实有把一部分钱交给陈春生保管。所以,就算她一时半会待在公安局回不去,陈春生也有足够的钱付招待所的费用。
码头上的东西把板车塞得满满当当的,陈春生在废品收购站跟许长赢分开之后,也没有闲着。
许长赢没有回来,他就拿着手里的钱按她的交代,明里暗里收购了不少东西。招待所里有人问起,他只说是帮村里的人捎带的东西。
出远门帮人带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虽然陈春生带的有点多,可谁也没有怀疑。
板车是陈顺生和孙卫军拉回去,许长赢骑另一辆自行车回去。
东西运回许长赢的院子时,天早就黑透了。出门的时候几个小孩子自告奋勇帮她看家,反正不能见人的东西许长赢都锁了起来,索性就由他们在院子里玩了。
院子门是开着的,有昏暗的光从里面跑出来,走进就能听到讲话的声音。声音里不仅有小孩,还有妇女。
“你们可终于回来了。”
“拉着这么老大一车东西,肯定累得不轻,赶紧洗洗手吃饭吧。”
“长赢啊,我们用了你家灶热菜,还给你烧了一锅开水装起来了。”
陈玉芳听到自家孩子说许长赢回来后,就赶紧去通知了陈春娟。陈春生跟着许长赢出门,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信回来,她担心的不得了。
今天两家都心有灵犀地烧好饭菜,带来许长赢家,想让他们回到的第一时间就能吃上饭。
许长赢家迎来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她那张小小的饭桌上摆满了东西,虽然这些菜肴并不丰盛,可每个人都吃得有滋有味。
饭桌自然是坐不下这么多人的,幸好她之前打印了很多椅子和凳子,才不至于让有的人站着吃饭。
吃过饭后,许长赢拿出在县城买的零食大家吃。大人本来都不愿意吃,可是许长赢撺掇着小孩子喂给他们,最后都招架不住,投降自己来。
反正都是要吃,吃混着小孩子口水的,还不如他们自己拿没吃过的。
“长赢姐姐,这个大大的东西是什么啊?”铁柱含着一块麦芽糖夹心的饼干,指着板车上的电视机好奇地问。
“这是电视机哦,等村里通了电姐姐请你来看电视。”
这个回答让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是睁大了眼睛,他们知道电视机是一个大盒子,里面可以看到很多不一样的节目。
可谁也没有见过电视机长什么样子,它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就连畅想未来的时候,也没人提到电视机。
宋河把电视机送去招待所的时候,直接敲响了许长赢的房门。除了她,甚至没有人知道宋河去过那里。
陈春生看到这东西的时候,也没往电视身上想。县上的国营百货店也没有摆放着电视,电视只是一张黑白的图纸贴在墙上。
许长赢打开最外层包裹着的布,露出纸箱,又拿掉了保护的东西,才露出电视的庐山真面目。
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盯着电视机,那严肃的神情仿佛在见证什么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