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劫（五）
叶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沉默，凝固，他抬袖在脸上擦了一把，不敢置信地问：
“林二哥，你怀疑我？我和我哥自小相依为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啊。”
“正因如此，你的嫌疑才最大。”
林远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向后看，三口棺材，整整齐齐。
“我去京中不过一月，叶哥一家就出了这种事情，你让我如何信你？”
林远辉垂眸，嘴唇微颤：“官府找不到证据，我自然也不能对你做些什么，但叶大哥的后事，须得我来处理。阿珺还在你家中吧？我打算将她接过来抚养，叶哥的家产也留给她，直至她出嫁。我会仔细看着，不会让任何人染指。”
叶獬的心里结了冰，听着林远辉桩桩件件安排得妥当，句句都在防着他，不由得悲戚万分。
他与林远辉是因叶植相识的，两人是结拜兄弟，他也跟着叫林远辉二哥，这么多年，他也把林远辉当成自家人来看待，事事都信他。
没想到，林远辉居然会怀疑他！
叶獬气得发抖，但看着林远辉那张因日夜兼程而憔悴的脸，满心的怒气找不到发泄点，化为了深深的无力。
他扶着叶植的灵柩，道：“我是他亲弟弟，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带他回家。”
林远辉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挥手，四周的巷子窜出来十几个穿着窄袖黑衣的打手，将叶獬一群人团团围住。
叶獬问：“你真要做到这种地步！”
林远辉冷言：“我会将叶哥一家风光大葬，你若是老实些，我会准许你来参加葬礼。”
“……”
叶獬冷笑：“你当着我哥的面说这种话？”
林远辉不在多言，再一抬手，那群打手便围了上来，其中一人奔着叶獬而来，沙包大的拳头逼近叶獬的脸。
叶獬下意识地闭眼，将整个身子都靠在棺材上。
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降临，叶獬只听见耳边哎呦一声，惨叫声四起，他睁开眼，发现林远辉找来的打手全都倒了下去。
晏生持剑立在他面前，长发随风微动，青衣落拓，玄剑并未出鞘，剑柄上还挂着一个药包。
叶獬眨眨眼，双腿后知后觉地开始发软。
“出来买药，听到这边异动。叶先生，你没事吧？”
叶獬摇摇头，晏生用食指勾起药包，收了剑，转身看向林远辉。
“你是何人？”
林远辉面如菜色，往后退了几步，反问道：“你是何人！”
晏生顿了顿，说：“我是叶小姐请来的。”
他确实是来给叶珺买药的，这话也不算假。
林远辉亲眼看到晏生在眨眼间打倒了这么多人，那些打手都躺在地上叫唤，他淡淡地看了叶獬一眼，道：
“阿珺出嫁前，我都会盯着你的。”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那些打手也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离开。
叶獬心中悲凉，拱手对晏生道谢，便一言不发地跟着灵车回家。
灵车被停在叶獬家的后院，隔着一条街便是叶植的府邸，怜娘本想让他把棺材放在叶植府中，免得叶珺看了难受，而且他们家小儿子不过七岁，看到这么多具棺材也会害怕。
叶獬不肯，他担心林远辉会趁他不备偷偷将棺材运走。
“别人都不信我，二哥怎么能不信我呢？”
怜娘道：“你刚知道姓林的看不上你吗？这么多年，若不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他怕是根本不会搭理你。”
叶獬喃喃道：“可二哥一直待我挺好的。”
两人正说着，叶珺来了，叶獬赶紧擦了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来。
“小珺，你身体好些了没？”
叶珺点点头，身侧的丫鬟将陈贤机今日来访之事告知了叶獬。
叶獬笑道：“看来这小子还有点良心。后日便是七夕了，若他邀你出去，你便放心去吧。”
怜娘给他使了个眼色，叶獬道：“你和陈公子的婚期本来定在八月，但眼下……按照习俗，婚期须得延后三年，我会和陈公子那边商议，如果他们不愿意……”
“我……无所谓。”
叶珺嗓音嘶哑，只能发出轻微的气音。
她本来也不喜欢那个陈贤机，也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待查出真相，她就得想法子去历劫了。
叶珺现在过来，是为了把叶家金库钥匙的位置告诉叶獬。
这事儿还是叶小姐托梦告诉她的。
送走陈贤机，叶珺在房里睡了个午觉，梦里叶小姐神色匆忙，告诉她他们一家要去投胎了。
叶家地下有个金库，就在后花园里，里面都是叶植这些年攒下来的宝物和黄金，入口隐蔽，还得有钥匙才能进。
叶小姐特地来告知她，拜托她将此事告知叶獬。
叶珺听出端倪：“你们也知道不是叶獬毒害的你们？”
“有位神仙说我们中的是妖毒，叔叔胆小，哪里能认识什么妖怪。”
“神仙？”叶珺挑眉，问，“那神仙长什么样子？”
叶小姐脸上一红：“俊美无双。”
“哦。”
果然是少奉那个老东西。
叶小姐道：“我既然已死，身体便是姑娘的用便是。我只有一事相求，请姑娘帮忙查清幕后之人，还我们一家四口一个公道。”
叶珺答应了，起来的时候头昏脑胀，本以为是个梦，但房中却有竹叶的清香。
是少奉施在叶小姐身上的法术，让她能够入梦。
叶珺在心底骂了少奉半天，起身来找叶獬。
但听叶獬说了林远辉的事情后，叶珺改变了主意。
林远辉在她记忆里是个明事理的人，儒雅随和，一开始帮着叶植打理布庄，后来自己做起了生意，和叶植互相帮衬。
空蒙镇有句玩笑话：国库金满，不及叶林。
林远辉和叶植表面上是结拜兄弟，但不管什么感情，一旦沾了利益，便很难再长久地维持下去了。
如果幕后凶手是林远辉，她现在告诉叶獬金库位置，反而会给他们招来危险。
叶珺便听着叔叔婶婶说了会儿关于陈贤机的事情，便借口离开了。
她刻意避开了停放棺材的院子，左拐右拐，误打误撞进了后厨。
厨房的人在做饭，门口放着个小火炉，上面煮着药，晏生站在药罐前，手里捏着张方子。
之前听阮舒说她的药都是晏生亲自煎的，她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叶珺放缓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走到晏生身后，正欲抬头拍拍他，晏生却好像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头来，反倒把叶珺吓了一跳。
“叶小姐。”
晏生收了药方，侧身给叶珺让出路，就好像叶珺是个过路人。
“我来瞧瞧药。”
叶珺声小如蚊，身旁的丫鬟都没听清，晏生倒是听清了。
“药快好了，听阮舒说你嫌苦，我减了几味苦药。”
“谢谢你。”
“举手之劳。”
“叔叔的事，也多谢你解围。”
“买药顺便而已。”
“那……”
“叶小姐喉咙还未痊愈，还是少说话。”
这个人，很擅长把天聊死。
叶珺闭上嘴，低头盯着药罐，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直到药煮好了，叶珺便直接把药端走，也算省了晏生的工夫。
傍晚时候，陈贤机的邀约寄了过来，请她七夕去参加祈愿。
叶珺根本不想去，但是怜娘亲自来告诉她，怜娘满脸的欢喜，叶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家中死了三口人，外面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说她是嫌犯的没有证据，但若是给她扣上一顶克星的帽子，往后的日子也是难过。
怜娘和叶獬正是担心她将来因为这个嫁不出去，才想抓住陈贤机这条藤。
叶珺把陈贤机送来的纸鹤放在桌上，纸鹤用红纸折的，十分精致。
空蒙镇有个传统，七夕之日男女互赠纸鹤，便能长长久久。
叶珺不会折什么纸鹤，也懒得给陈贤机搞这些，将手里的纸鹤随手捏揉成团，扔了出去。
结果第二天醒来，这纸鹤又完好地出现在她桌上。
叶珺吓了一跳，还以为昨晚有人闯入，结果阮舒告诉她：
“今早我看到这玩意儿放你门口，便帮你拿进来了。”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阮舒：“怎么不是！我听说了，你们这里七夕是要互赠纸鹤的。你难道不喜欢陈公子了？”
叶珺摇摇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没有别的心思。”
见阮舒面露疑惑之色，叶珺又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他，是父母选的人。”
阮舒早就看陈贤机不爽，听叶珺说不喜欢他，立马吐槽起来：
“我也觉得他配不上你，叶小姐值得更好的人……但那日叶老爷让师兄帮忙挑选宜嫁娶的黄道吉日，他们似乎对陈公子很满意，”
“家人横死，我怕是已经被传成天煞孤星了，他们也是怕我将来嫁不出去。”
阮舒闻言瞪大眼睛：“你父母兄长是被人杀害的，怎么还能算到你的头上！”
叶珺道：“人言可畏。”
“是我在山上待的久了，居然不知道人间依然是这样的情况！这群迂腐迷信的东西！”
阮舒正义凛然，叶珺笑了笑，开玩笑说：“听姑娘这么说，你们修仙的门派倒和我想的不一样，若是将来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姑娘可否带我去你们仙门？”
“当然可以！”
不管三七二十一，阮舒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不日便是七夕灯会，陈贤机来邀请她多次，叶珺虽不想去，但拗不过叶獬的劝说，只得答应下来。
当日，叶珺穿了身浅青色的长裙，挽了个日常发髻，顾忌家人还未入葬，叶珺没怎么打扮。
陈贤机见她第一眼便道：“你怎么穿的如此素净？没穿我送你的衣裳？”
他送的那堆衣裳，全是大红大紫的艳丽颜色，叶珺不喜欢，从前的叶小姐也不喜欢。
可见他并未用心对待。
陈贤机倒是盛装打扮，牡丹金绣广袖紫衣，脚上是双踏云银靴，头束玉冠，手持折扇，孔雀开屏一般，引得过路女子频频注目。
陈贤机英俊，在镇上也是小负盛名，众人都知道他要去叶家当女婿，羡慕不已，如今叶家只剩个叶珺，也就意味着家产都是他陈家的了，于是便更加嫉妒。
陈贤机走在叶珺身侧，享受着四周投来的艳羡目光，再一低头看到面有病色的叶珺，心中升起一丝厌恶。
“你的嗓子还没好吗？”
“好些了。”叶珺小声道，尽力不撕扯声带。
“啊？”
“好些了。”
陈贤机没有听清，也不耐烦再问，便快步往前走，渐渐地甩下叶珺一大截。
叶珺懒得追他，在一个卖灯笼的地方停下，抬头看见有个画着桃花的方形灯笼，上面的桃花栩栩如生。
“你喜欢哪个，我买给你。”
陈贤机不知何时回来了，手里拿着包糯米糕，笑道：“我刚才瞧见前面有卖糕点的，便走的急了些。”
还未迎娶叶珺过门，陈贤机纵使心底嫌弃，还是得费力讨好。
叶珺没接那糯米糕，看了他一眼，扭头便走。
人间的灯会倒是好玩，就是身边有个碍眼的东西，实在是晦气。
陈贤机追上来，叶珺走进人群中，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甩开了他，陈贤机找不到叶珺而心急的时候，叶珺已经绕到了灯会后面。
不同于灯会的热闹，后方的小桥寂静昏暗，叶珺长吸一口气，轻声开口：
“少奉，你在不在？”
“我知道你在，快点出来。”
“……”
树叶随风沙沙作响，一道灯光自桥另一边亮起，从桥上缓缓朝她的方向移动。
待那人行至叶珺面前，灯光映出那人白玉般温润的脸颊，一双眸子盛着春水。
“叶小姐，你在找人？和陈公子走散了吗？”
晏生开口，低醇的嗓音在这燥热的夏夜宛如一道清风，在叶珺耳边轻拂而过。
叶珺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长也来参加灯会？”
“有些事，路过。”
叶珺看向他手里的灯笼，最常见的样式，只是灯面上画着一树桃花。
“那真是太巧了。”叶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