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儿x蒲松龄
洛州,山林。
小溪缓缓从其中穿过,绕着山转了几个来回,再向远方不知名处。
这条河并不算出名,起码相似的河流仅在这一片就有成百上千条,但小山名声响亮,山上有一座书生亭,藏在百花深处,不是什么名贵亭子,只是曾经有个书生来过,在这里坐了会儿,隔几年便考上状元,再来就是衣锦还乡。
状元出现之后,很多东西都鸡犬升天,家对面的肉摊改名状元肉,家里的菜也好卖,山上亭子更是被称为状元亭,一直到状元去世,亭子都还在。
于是,很多书生都会在考前登亭,祈求状元当年的气运降临在自己身上一些。
今日开春,群英集会状元亭,便路过了那条小河。
有个年轻人穿着蓝袍,端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样,边往上爬,还能边回过头来:“这地方也不算偏,怎么诸位都已经成这般模样?”
他说得轻巧,几个人哪怕气顺不过来,此刻也要叉着腰声讨:“常兄倒是张嘴就来!”
谁不知道这位家里原本是武将出身,结果常家几代传承落在这位贪懒的嫡子身上,练武练到一半就不肯,硬要弃武从文。
众人正在前方哄闹,却有个人落在最后,顺着河流边看景色,边慢慢往上去。
他速度不快,却走得匀,到半山腰脸不红气不喘,像是个看客一样独立于前方一片人之外。
分明都穿着书生袍,可这人看起来显然要好看许多,尽管面上还带着稚气,姿态却老成些,五官也俊秀,双目灿若繁星,眉眼鼻弓皆端正流畅,身形也板正。
有人发现他落单,回过头唤了声:“蒲兄,你倒是快些!”
蒲松龄抬眼望去,看他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就好像刚吞了蛋的鸡一样。
“莫要着急,时辰尚早,山中也无甚好看的。”
“但是状元亭中可不一定,”有个声音道,“我可听说,这状元亭里有过些故事……”
故事?
蒲松龄面上不显,却已经暗中集中精神。
“这状元亭当中啊,除去状元,曾经还有过一位小姐,就来自山下,当年与状元私定终生,约好了在功成名就之后就回来。”
话还没说完,常大就嗤笑一声打断了他:“这故事也忒老套了些,状元想必又是什么负心汉,迎娶公主罢!”
被打断那人倒也不恼,只是摇头笑笑:“常兄这可就想错了,那状元确实遵守了约定回来,只是回的时辰晚,那小姐在他去京赶考那会儿染了疾,后来药石无医,家里人没了法子,最后只能求到河神那里去。”
山里人对河神山神都是敬畏且信仰的,以至于那位小姐最后还没等来自己的情郎,就被家里人一把丢到河中,说是交给河神去解决,七日之后定能回来。
但结果当然是个有去无回。
蒲松龄跟在后面听完了故事,下意识就往河中看,却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突然出现些闪着光的东西,不像是阳光透着叶子进来,却好像是蚌壳之类的玩意。
这倒是稀奇。
他往前看,大家似乎都还沉浸在故事当中,走得也慢了些,却在他愣神那会儿就已经讲到“状元和他夫人百年好合,从此再也没分离,亭子也就叫‘眷侣亭’”。
似乎无人发现就在他们不远处,出现了像故事里那样灵异奇怪的事件。
他不动声色,却越来越远,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往草丛当中撤过去,然后绕走。
就像是没人知道常家来自哪里,没人知道公鸡为何壮硕那样,同样无人知晓的是,蒲松龄满脑子装着的不止是他们读烂了的圣贤书,还有那些志异。
若是今日错过这一奇景,来日回想起来,必然抱憾终身。他想。
越过山丛中的花草,再逐渐远离友人们,直到听不见他们谈论的话题,蒲松龄才终于靠近了那处奇景,果真不是阳光,而是一条巨鱼。
这鱼露在水面上的部分壮硕无比,大约有半人长,其上是松石绿鳞片,闪烁着各色奇异光芒,即使四周相当暗淡也能自生其辉。
小河当中出现这样的景观本来就算是罕见,尤其在蒲松龄站立片刻之后,那条鱼突然动了。
水底钻出来一道红色身影,他原本只是站着,却见那红如一道桥跃出水面,紧接着是赛雪的白。
那是一条人鱼。
一条红色头发的人鱼。
还没等那条鱼看见他,蒲松龄就先慌忙转过身去,平复着自己从方才那一刻起就变得急促的呼吸与心跳。
“鲛人?”
《搜神记》中曾记载过这些,蒲松龄过目不忘,此刻甚至能背出原文来,可这只是一条沾染了状元气息的无名小河,世间能者何其多,区区一个状元,怎么会引来这样的神物?
……好吧,状元也不算是区区一个,但这神物,就方才蒲松龄惊鸿一瞥来看,生得……十分貌美。
河里的人鱼没注意那个岸上的人,她不知道为什么,从跃入海中那一刻开始,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但一路漂漂浮浮,慌得她现在总有些晕晕乎乎。
漂亮的美人鱼不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尽管当过一段时间的人,她对水仍然有本能亲近。
“那个……鲛人姑娘,敢问姑娘为何来此?”
蒲松龄并不确认湖中这位是不是姑娘,他在那些好友面前都要端着的一派成熟稳重和君子风范,此刻背对着水中鲛人,倒是难得显露出少年性子来。
他不敢回过头去,也就只能听见身后传来水声,而且愈发近。
爱丽儿确认了许久才敢游过去,她一开始被岸上那个声音吓了一跳,仔细听才知道是人类发出的动静,于是下意识游过去,凑近这附近唯一的生物。
岸上那个人穿得相当奇怪,像是裹在一条灰扑扑的裙子当中,靴子上有些泥巴,材质也不像是王子的皮靴或者公主的水晶鞋,而是一种看着硬挺的布。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观察当中,没注意到面前人的脊背越发僵硬,手也慢慢攥起来。
等看够了,爱丽儿才开口:“先生,请问你是哪里来的?”
话音刚落,两边都愣住。
爱丽儿将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脖颈,感受到健康的声带和完好无损的皮肤。
而蒲松龄则是为这声音愣住。
他当然知晓人鱼泣泪成珠,却未曾有人提及声音也如落珠,此番一听,只觉得心旷神怡,连她问过什么都没能听清。
回过神来,他才又心虚开口:“敢问姑娘方才问题为何,在下失神,抱歉。”
身后却久久没有回声,蒲松龄担心人鱼离去,连方才为什么转过来也忘记,焦急转过去看,却看见那条红色头发的人鱼几乎已经近在眼前,离岸边不过几步路,仿若触手可及。
爱丽儿正忙着落泪,看见蒲松龄转过身来也没有理,“啊啊”地低声叫唤,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啊啊”两声地循环。
他们隔着一道岸,蒲松龄低头看见她倒是松口气,却又不敢多看,只能盯着那张脸,心想原来连泣泪成珠都是假的,只有声音是真实的。
不过那眼泪确实担得上珍珠美誉,以至于他只是看着,就想要伸出手抚去。
“请问你是什么人?”
一语惊醒,他回道:“在下蒲松龄,家住洪山镇,来山下书院读书,无意惊扰姑娘。”
爱丽儿摇摇头:“我今天才来到这里。”
蒲松龄点头,问:“姑娘可需要什么帮助?”
帮助?
爱丽儿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正在水面上,而水下是熟悉的尾,并非像人类一样能够上岸的双腿。
她对这片水域丝毫不熟悉,水中更没有她熟悉的小鱼小虾,也没有记忆中华丽而柔软的床。
此刻的爱丽儿在水中就像是一条初生的小鱼,而睁开眼后第一个见到的生物就是唯一能够帮助她生活的朋友。
她看向蒲松龄,眨眨眼,形容抱歉:“如果你能够帮助我的话,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
山上亭子里等待的朋友许久没见到蒲松龄的身影,原本都还在笑话这位才子身体实在不太好,但等久了心下也打鼓,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
“这山也不大啊,蒲兄难道还走丢了不成?”
“这谁知道呢。”
“不如我们去寻他?”
“啊万一我们……那是蒲兄吗?”
山路弯弯,转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书生,方才在半山腰都没什么事的人此刻却气喘吁吁,就好像刚上下许多遍山一样。
见人安全,友人才开始打趣:“蒲兄书能胜过先生,怎的却被这区区一座小山困住,这可算不上威风。”
蒲松龄形容狼狈,挥挥手:“方才路过一处花丛中,贪得美景,却不想陷入,外衫也破了。”
果不其然,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他身上衣服换过一套,像是从山上猎户那里借来的。
笑闹一番后,时间已经不早,蒲松龄迟到太久,众人集会早已进入尾声,便收了东西要往山下去。
蒲松龄随着他们收拾,却悄悄抬起头来,看向山林中另一处。
那里原本只有绿树掩映,此刻其中却有一个蒙着脑袋的少女,身上是一件不合身的宽大书生袍,眨着眼睛往他们这里看。
蒲松龄看着那双眼睛,还没低下头来,却已经不自觉笑了。
两刻钟前,他见到了人鱼。
不会哭出珍珠,声音曼妙,能上岸的人鱼。
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