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杨田答不上来。虽说遇见不少次了吧,在李记扒鸡,在喜逢客栈,可每次似乎都是他吧啦吧啦说个不停,那姑娘要么细听,要么提问,从未讲过她姓甚名谁。
想到这些,杨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继而问宣锐:“将军,您知道那姑娘的芳名吗?”在杨田看来,他知不知道无所谓,宣锐知道就成了。
宣锐冷声说了个“不知道”。他本能的以为那姑娘不会实名相告,就像他用化名那般,是以他根本不问。
杨田一听就急了:“哎,将军,您怎么也不知道呢?这不行啊,您得主动点儿,姑娘家脸皮薄,您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哄笑打断了。
宣锐与杨田扭头去看,见对面廊下已支起烤架,架前一张长桌,桌两头立着个镖师与高大嫂,两人面前各摆着两斤马肉。
老牛头立在桌中间,道:“可说好了,输的一方,今晚只能切,不能吃。你俩愿赌服输。”
“知道。”
“好,开始。”
高大嫂与镖师同时下刀,片割马肉。两人用的都是匕首。按理说,镖师乃惯用匕首之人,应胜券在握,哪知却不敌高大嫂。她切得有薄又快,眨眼间肉块就成了肉片。
“这不应该呀,你作弊了。”那镖师不服,质问高大嫂道。
围观的众人嘘声:“输不起呀,大伙都看着呢,自己不行还胡赖。”
高大嫂笑对那镖师道:“这切肉,得用快刀,你那刀不行,看我的。”
她高高举起手中匕首,一道寒光立刻迫得众人闪目。杨田却是盯着那匕首发愣,没错,那匕首柄部嵌有鼓形玉石。
确认的瞬间,杨田回头看宣锐,宣锐正凝视那匕首,眸色微动,似喜更惊。
“杨田,去问个清楚,注意分寸。”
*
朱敏睁开眼睛时,雨已经停了,阳光很好,殿内却是冷清得很,无他,挤挤挨挨的妇孺们已不见了,香案上的杏花也已干枯。
朱敏一惊,从草铺上坐起,立刻去找随身的青布包袱。还好,那包袱就在草枕下,内中的衣衫、银票等物都在,还多了包酥糖。
朱敏松口气,拿起颗酥糖,正犹豫要不要吃,就见郭大姐怀抱婴孩急急进了殿中。
“阿弥陀佛,你可醒了,姑娘。”郭大姐笑着走到朱敏面前,蹲下身子,快声道,“你一直发烧,多亏了杨公子给的药,还有这糖。”
郭大姐絮絮叨叨地说着,朱敏这才知道,她已睡了四日,昨日雨霁天晴,流民们已随着粮车出发回武鸣县,郭大姐见她不醒,便自愿留下来照顾。
“谢谢大姐。”朱敏把手里的酥糖放回糖包,将一包糖交给郭大姐,“这个你留着,我也没别的能给你了。”
“哎呀,姑娘,你可别这么说,你给我们的米,可是救命的,我们都不知该怎么谢你呢。”
“不足挂齿。”朱敏摆了摆手,又道,“大姐,我已经好了,你也快回家吧,莫要耽搁了。”
郭大姐应着,起身走出殿去。一出殿门,就拿了颗酥糖放进嘴里。
这一幕刚好被宣锐瞧见,其时他正立在东侧廊房下,听杨田重复路上及分粮注意事项。作为护粮官,杨田自行殿后,今日必须出发。
酥糖,宣锐自是认得,那是他冒雨买回来给那发烧人解药苦的,彼时他以为那人同他一样,是真心救济荒民,谁知其却是别有图谋。
看着那酥糖,宣锐暗自告诫自己,要是恻隐之心再犯,就罚军棍一百。
也许是他的目光过于暗沉,郭大姐莫名就打了个寒颤,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那晚高大嫂赢了那镖师,这金公子就一直没个好脸。
对此,郭大姐有些懊恼,要不是她瞧见姑娘包袱里的匕首,还擅自拿给高大嫂,就没这事了。毕竟哪个男人不要面子呢!
郭大姐小心翼翼地走到杨田身后,跟宣锐行礼道:“金公子,姑娘已经醒了,我,我今儿就回去了。”
宣锐颔首,对杨田道:“走吧,路上多加小心。”
他刚说完,就听有人轻轻喊了声“杨公子”。
是朱敏。
她立在殿前,冲杨田笑道,“谢谢你的药,还有糖。”
杨田不敢接这话,他看着宣锐那黑脸,大气不敢出,连强笑也挤不出一丝,只好装作不闻,转身招呼镖师,带着郭大姐离开。
朱敏见杨田冷脸,不解何故,却也不在意,反倒感到一阵轻松,这下她就不用想法子搪塞他的澄州同行之邀了。
移时,院中恢复寂静,微风吹来,几片粉白杏花伴着阳光且飞且舞。
朱敏伸手,探着风,嘴角噙起抹浅笑。真好,又能赏花听风晒太阳了。
她抬起手,试图接住片花瓣,不料就听宣锐冷声道:“拿下!”
*
两个军士从天而降,落在朱敏身侧,反拧住她的胳膊,稍一用力,朱敏就扑在了地上。
“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本……”
“公主”二字差点蹦出,朱敏及时反应过来,生生顿住。话一顿,就没了气势,落在宣锐眼中,就是心虚。
宣锐走过去,在离朱敏两步远处立定,道:“梁松在哪儿?”
梁松是宣锐的信探,四年前宣锐能一举剿灭萧隆勾连的海贼团伙,正是多亏了梁松的信报。事后,梁松本该归卫的,可他得知萧隆弟弟萧晟的扬言后,便自请去探寻萧晟的底细,以助宣锐。
按约定,每月十五梁松都会报送平安信息。然今年正月十五,宣锐没有收到梁松的信,直到二月初六,宣锐才从汪家铁铺拿到梁松的绝笔信。
信上只有“美人计”三个字。
宣锐望着朱敏,恨自己反应得太慢。这个女人,先是在李记扒鸡匆匆一面,又合伙来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甚至不惜拿出万两白银买米救济灾民……他差一点就上了她的当。
好一手欲擒故纵。
朱敏却是一头雾水,她不知宣锐为何翻脸,也不知梁松是何人,她只感到胳膊要断了,于是她一再挣扎,企图逃脱钳制,却是徒劳。
宣锐见她不答,又问了一遍:“梁松在哪儿?说了,你可得个痛快。”
“我不知道。”朱敏额头渗出汗珠,一场烧热,她清瘦了不少,此时一番拼力,面上刚恢复的红润全数褪去,只留苍白,冷汗滑过,如雨打梨花,分外凄楚。
宣锐别开眼睛,“你不知道?那就说个你知道的,萧晟呢?”
又是一个朱敏不知道的人名。朱敏忽然惊觉,宣锐这是拿她当疑犯,审问口供呢。哈!真是岂有此理。她清清白白个人,竟要受这等羞辱。
朱敏恨道:“放开我,你弄错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还嘴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主,宣锐不是没见过。可面前这女人,一只手就能给掐死,她怎么敢!难道她真不怕死?
宣锐疑惑着,就听朱敏又道:“你怀疑我,也得有凭证,否则就是枉屈好人。”
“好,让你死个明白!”
宣锐抬手,一个军士会意,松开朱敏,去正殿内取了把匕首回来。
“这是什么?”宣锐拿着匕首,在朱敏面前一晃。
寒光凛目,朱敏本能地后退,却退不动,她吸了口气,道,“我的匕首啊。”
“你的?”宣锐挑眉。
“我捡的,不就是我的?”
朱敏没有撒谎,两年前她去金圣寺给母妃冥寿上香,在后山箭竹林中捡到了这把匕首。她在林中等了些时辰,无人来寻,她就带回了宫中。
那匕首精致锋利,特别是匕柄,以白玉镶嵌小鼓,望之令人顿生“一鼓作气”的勇气。朱敏很喜欢,这次离京,她便带在身边,作为护身之用。
不成想,却成了她“罪证”。朱敏很委屈,冲宣锐道,“我捡的,就是我的,难不成是你的?”
巧了,这匕首还真是宣锐的。这是宣锐的护身匕首,两年前他进京探望祖父,被刺客追杀,不慎遗落。
宣锐听到“捡的”二字,心下一动,问朱敏,“你在哪儿捡的?”
“金圣寺,后山,箭竹林。”
宣锐一怔,他的确是在金圣寺遇刺的,也的确去过寺中后山……事情有这么巧?他的匕首丢了,她捡到了,两人还遇上了?
宣锐不信,手下用力,握住匕首的指节成了白色。他刚要说什么,朱敏却抢先开了口。
“金亘,你有事好好说,先放开我,我疼。”
此时,朱敏已冷静下来,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却知道不能继续激怒宣锐,是以她还是喊了他的化名,没有点破他的身份。
她眼巴巴地望着宣锐,眼中因疼痛蒙了层水光。宣锐瞥见的瞬间,刚要示意属下松手,却猛然记起自己刚刚立下的训诫,不要上当,不要乱发恻隐之心。
宣锐收回抬起的手,冷声道:“就算你捡的,也不能证明什么!”
“你什么意思?”朱敏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不信呢?你要什么证明,你说!”
“你是谁?”宣锐说着,上前一步,盯住朱敏的眼睛,“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