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听她喊自己将军,宣锐没有应声,更没有回礼,一股莫名的烦躁堵在他胸口,他只想离开。
然他刚要策马,却被梁雪按住了手腕:“锐哥哥,姐姐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你可要帮我呀。”说着看看宣锐,又看看朱敏,一个黑脸不语,一个言笑晏晏,似乎哪里不对。
宣锐轻轻挣脱梁雪的手,刚要说什么,就听有人惊喜地喊道:“宣将军,真是宣将军!”认出宣锐的路人纷纷上前,一睹传言中的少年将军。
众人热情,如潮水般涌来,一下子将朱敏冲到远处。
宣锐看着她被人推搡,摇摇晃晃,差点摔倒,下意识地就要飞身过去,可一双双伸到面前的手,如栅栏围燕般拦住了他。
而她越来越远,终至不见。
*
朱敏走回酒铺,刘婆正坐在厨房门口给只黑猫挠痒痒,猫舒服地呼噜一阵接一阵。
这猫就是飞岩村进岩潭阁给朱敏送信的那只。朱敏逃出生天,它却不见踪影,余庆找了几日无果,只得作罢。谁知它却在酒铺开业那天自己跑来,一来就跟在刘婆身后,寸步不离,连余庆也不搭理。
刘婆异常欢喜,直说自己终于有伴了。朱敏虽不喜猫,见状却也无法强行赶它。于是铺中就又多了一员。
见朱敏回来,刘婆起身,举起只猫爪,笑道:“快,给姑娘行礼。”猫立刻冲着朱敏喵呜了两声。
朱敏笑笑,刘婆抱起猫,又道:“姑娘,明儿摘花,也带上我,我手很快的,不比韩福他们慢。”
朱敏没有答应,“家务已经让您受累,您该多歇歇。”
两人正说着,韩福来寻朱敏,拿笔墨簿子。
朱敏看看空空的双手,惊觉那文具小包不知何时丢了。
“我这就去买。”
韩福拦下她:“不碍事,还能用些日子,我就是喜欢墨盒满的样子,墨水满,才华涨,我虽不考功名,也愿意文气斯文些。”
这话逗得朱敏展颜,她道:“下次我去买些书来,你有空多看看,吞文咽字比看墨盒管用。”
韩福立刻摆手:“东家,可别浪费钱,小的要是能读进书去,早读了,我现在呀就爱打个算盘,扒拉铜板。真的,每次一听到银钱响,我都特来精神,就跟吃了干饭似的。”
“哈哈哈!”刘婆跟朱敏都忍俊不止。
刘婆一面笑,一面指着韩福道:“可好。以后你就听响活着,饭就别吃了,还给东家省钱。”
“这不成!我最爱您老烧的菜了。”韩福吸吸鼻子,朝厨房望去,“让我猜猜,今晚可是……墨鱼莲藕!”
刘婆点头,“老孙家的墨鱼干,可好了,我今儿见着就买了两斤。”
听了这话,朱敏心中一动,忽地记起了什么。
“婆婆,您说的樟脑,我寻出来了,拿给您。”
*
朱敏带着刘婆进了正房,在西间坐下。
“婆婆,我想问您件事。这墨鱼干,可是海中的墨鱼?”
“是啊。”刘婆应道,以为朱敏喜欢鲜货,又补了一句,“等九月开海,各种海鲜多得是,姑娘到时都尝尝。”
朱敏愕然。朝廷早就明令禁止渔船下海,违者抄没家财,流徙千里,孚山人这不是明知故犯吗?
见东家脸色不对,刘婆也敛了笑容,低声道:“姑娘,哪里不对吗?”
“朝廷禁渔啊。”
朱敏尽可能缓声细气,以防惊到老人家,谁知刘婆全部在意。
“不要紧,有将军护着呢,不怕。”
“宣锐知道?”
“哎呦,姑娘——”刘婆突然笑起来,“就是将军让我们捕渔的呀。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这孚山城,守着大海,不吃海物吃什么?没地没粮的。”
诚然,民以食为天!
朱敏找不出应对之言,默然半响,又道:“若是给人知道,一旦揭发,是要株连的。”
这话没有主语,刘婆以为东家担心孚山人,赶紧宽慰道:“没事,咱们的海货,都只卖给熟人。大家知根知底的,谁也不能砸自个的饭碗。不出海的时候,船都藏起来,外人来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说到这里,刘婆忽然觉得哪儿不对,余庆说姑娘跟将军乃生死之交,那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呢?
刘婆浑身一颤,小声道:“姑娘,这些事,将军没跟您说过?”
朱敏挤出一丝笑,“提过几句,我只是好奇……”
“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我这张嘴呀。”刘婆做了个缝住的手势,“幸亏是姑娘,换别人,我就闯大祸了,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呀。”
朱敏见她惶恐,岔开了话头,说起樟脑事,待说完刘婆就去厨房查看汤水。
*
有了顾虑,朱敏晚饭吃得很少,那墨鱼莲藕她只喝了两口汤就放下了银匙。
公然违反朝廷禁令,可是大罪,朱敏坐在灯下,想了很久,根本没有开脱的法子。她决定去找宣锐问个清楚。
谁知吃了闭门羹,守卫告诉她,将军不在。
朱敏这才记起下午在街上遇见宣锐,他骑着马,原来是要出城啊。
“他何时回来?”
“五月初一前肯定回来。”
还有五天,应该不妨事。朱敏宽慰着自己,慢慢走回酒铺。夜间的海风很凉,她出来得急,没穿披风,这时给风一吹,人就瑟瑟不已。
*
山东督司府,赵林坐在大厅圈椅上,怒目瞧着立在地上的宣锐。
“你什么意思?连面都不露,不识抬举!”
宣锐直言:“属下不才,不敢高攀小姐,那几日又染了风寒,抱恙之人,不宜登门。”
原来赵林之女赵秀婷住在舅舅邓楠家。赵林有心招宣锐为东床快婿,便趁着邓楠生日,让宣锐进京,给女儿相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听了宣锐的话,赵林更恼,大肚腹一鼓一鼓的,“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自然是不愿。宣锐知道,赵林选中自己,更多的是出于党派竞争之需。此时,虽然已有太子朱岩,可二皇子朱硕并不甘心做亲王,一直在增强自己的实力。
朱硕母亲德妃,是赵林姑父的二姨婆母的娘家侄女。远的不能再远,可再远的关系架不住有心人的联络。德妃做主,把自己的一个远房外甥女胡萍嫁给了邓楠,邓楠可是赵林的小舅子。
有了这层层关系,再加上朱硕的种种示好,赵林便成了硕党一员。
宣锐跟赵林不同,他讨厌党派倾轧,讨厌结党营私,是以从不站队,以不党不群的姿态冷眼瞧着官场中的你争我斗。
宣锐认为,身为将军,要做的是守境安民,而不是别人争夺帝位的棋子。他不愿,更不屑。
当然 ,这次他没有直言“不愿”,那太呛人,可他也没有好话说,于是只能道:“属下庸钝,非小姐良配,还请大人……”
“够了!”赵林开口打断他的话,“宣锐,你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你不过是个武人,能不能带兵,你说了不算。今天你不识抬举,以后可不要后悔。”
“属下从不做后悔之事。”
“滚!”
赵林拿起手边的茶盏掷向宣锐,宣锐不闪不躲,可惜力道不够,那茶盏没能砸中人,只是落在脚边,在衣摆上留下几滴水珠。
宣锐走路带风,刚出厅门,那水珠就消失不见了。
*
从孚山城到督司府所在的济城,往来需四天,可宣锐日夜攒行,硬是只用了三天。
他赶到将军府时,日已沉西,蒋雪正立在府门前等他。
“锐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快马加鞭,累坏了吧,我做了好吃的,还在锅里热着,你回来得正好。”
宣锐跳下马,“小雪,我还有公事要办,你回去,好好吃饭,不用管我。”
梁雪上前一步,灿笑道:“那我等锐哥哥吃了饭就走。”
宣锐这时才明白,梁雪所谓的做饭是在将军府做的。
这可不行。宣锐不傻,看着梁雪那满含期待的眼神,他决定不再隐瞒,直言相告。
宣锐带梁雪进了府中外厅,把梁松罹难之事告诉了她,并保证他会照顾她,就像梁松那般。
梁雪哭喊道:“你骗我!我知道,都是因为姐姐。”
宣锐一怔,没听明白什么骗,什么姐姐的,梁雪又道:“那天在街上,我就看出来了,你跟姐姐,你看她的眼神,你就算想娶她,你直说就好,为何要咒梁松!”
梁雪的恩人姐姐,她!
宣锐反应过来,急道:“不是,跟她没有关系。——梁松罹难,是我的疏忽。小雪,你放心,我会……”
“你会娶我吗?”梁雪抬起红红的眼睛,盯住宣锐。
宣锐立刻道:“你是我的妹妹,我会照顾你。”
“你要娶她吗?”
宣锐哑然。
梁雪忽地冷笑一声:“还不承认,骗谁呢!你放心,宣锐,我梁雪不是没骨气的人,别以为没有你,我就嫁不出去!”
说完,梁雪就跑了。
宣锐喝令军士跟上,务必看好人,送回家去。
灯烛摇曳,厅上安静下来,宣锐却觉得心闹不已,那个问题一直在耳边回响。
“你要娶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