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朱敏不想多事,事却找上了她。哦,确切说,是人。
端午过后,那沈瑜日日过来酒铺,每次都会打一瓶酒走。朱敏方便时他会跟她讨碗茶吃,若朱敏忙,他就在铺中客室坐会,赶上酒客多时,他则打上酒就走。
不消几日,明眼暗目的人可都瞧出来了:这沈家少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唯佳人尔。
有那热心的媒婆便来探听朱敏的口风,顺便把沈瑜夸上三番,直称两人乃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朱敏不在意,只是让韩福拦下媒婆,她没工夫搅缠这些无稽之谈。
朱敏不是小孩子,议过四次亲的人,明白何谓“郎情妾意”,她对沈瑜没有别意,只是熟人。同样的,沈瑜对她也不是那种心思,她能感觉到,他同她讲话,从来都是有礼守矩,极其分寸,若说内中真有什么,朱敏认为用“好奇”更加贴切。
对,就是好奇。她个女子,在孚山城最不挣钱的酒行中,把酒铺做的风生水起,紫英万年成了人口相传的佳酿,怎么也算奇闻吧。
当然这只是朱敏的想法,刘婆却不这样认为。
“沈少爷是书香门第,自然不会乱来,若他真无意,哪能天天过来呀,天天,我的姑娘,有几人能做到。”
刘婆叹声道:“姑娘你要想好了,沈家是好,沈少爷也不错,可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总得嫁给心尖上的那个才是,那样才不会后悔。”
“那个,你真不去将军府啊,姑娘。”
又来。朱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赶紧岔开,“婆婆,我这几日贪嘴粽子,胃有些难受,想吃疙瘩汤。”
“成,中午就做。”刘婆说着,提起菜篮,刚要去厨房,却又停住步子,悄声对朱敏道:“姑娘,你猜我今儿见到谁了?”
朱敏以为她又要提宣锐,遂不猜,谁知刘婆给出的答案却是“梁雪”。
“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她,可巧今天在菜市遇见了李厨,就是将军府的李铁。李铁告我,梁雪住在石羊街,具体哪所宅院,他不清楚。我就去那石羊街,想问准了,回来备上表礼就去。”
“结果一进街首,我就瞧见了那梁雪,还有一个军士。两人拉拉扯扯的,真不像话。”刘婆愤愤:“我不去看她了。省得污了我的眼。”
这话太严重。朱敏忍不住道:“婆婆,眼见不定为实,你别看错了。”在朱敏看来,梁雪有宣锐照顾,那么她家有军士出入很正常,若是梁雪随手给个赏钱,那军士推脱,一来二去,可不就是“拉扯”嘛。
刘婆摇头:“不会错。老身活了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没走过眼。其实这些对梁雪也不算什么,她个妇人,什么没见过!不像姑娘你矜持尊贵,连将军的名字都不好意思提!”
朱敏愣住,梁雪,妇人,怎么会!她明明梳着挑心髻,没戴荻髻呀。
刘婆见朱敏不信,干脆明言:“看身量就成,梁雪的腰,那可不是黄花细腰,走道也不对。还有啊……”
她的话没说完,被一声喵呜打断。接着一只黑猫跳上刘婆肩头,大摇尾巴。
“回来啦,你小子,就会赶饭点。”刘婆喜得再顾不上其他,立马去了厨房。
剩下朱敏,坐在廊下,惊然发呆。她手里拿着账簿,热风吹过,簿页哗啦啦乱翻,一如朱敏的思绪。
*
将军府书房,风尘仆仆的杨园立在书案前,低声道:“将军,属下已经查明,王锦只有两个女儿,王屏,王琪,都已出嫁。”
“那户贴是真的。户部隋主事说,那是夏尚书亲自办的。还有,王锦乃夏府家生子,因救了落水的夏二公子,这才被放出府。”
闻言,宣锐眸色微动,夏尚书夏竹,尚国的钱袋子,太子党领袖。他为何要做这张“王捷”户帖?
噫,难道是太子朱岩授意?
宣锐记得,四年前,熙景二十三年九月,他荣升青金卫指挥使,入京面圣谢恩时,朱岩悄悄来鸿胪寺见过他,恭贺之余,还要为他保媒。
宣锐以“祖父有命,弱冠之前不议亲”为由推掉了。
之后,朱岩又送了两名舞姬过来服侍,宣锐不动声色,只是在起身那日,将两人击晕,留在了馆舍。
再之后,就没了动静。
宣锐蹙眉,她真是太子的人?
忽然,书房的门猛然被推开,宣锐抬眼,见杨田急吼吼地冲进来:“将军,将军,那姓沈的要娶姑娘了,您怎么还坐得住,快去啊您!”
“杨田!”忍不住的杨园脱口而出,“不得无礼!”
“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理不理的,论说嘴,咱们十个也辩不过那沈瑜,他个秀才!把人抢到手里才是本事。”
说完,杨田才反应过来,同他说话的是杨园。啊,杨园回来了,那就是任务完成了!杨田看着好兄弟那尖利恨不得捅他几刀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他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宣锐不喜别人打断机要汇报,这次怕是躲不过军棍之罚了。杨田快快想着,却是不怕,事关将军终身幸福,罚就罚吧。
于是他继续道:“将军,我这就带人,去把姓沈的绑了,让他长长记性,少想不该想的。”
其时层云遮日,无有光照入房,宣锐那黑脸更是沉得吓人,他捻了捻手指,没理这话,而是道:“杨田,我看你是闲腻了!也好,你去替下关甄,现在就去!”
杨田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园按住脖子,扭着胳膊,推了出去。
书房的门合上,杨园略一平复心绪,俯首请命道:“将军,属下去查沈瑜。”他知道,宣锐不言,却是担心,那王姑娘,到底不同别人。
不料宣锐轻轻摇头,说了个“不必”。
他已查过沈瑜,就在端午当晚。沈瑜,沈继业的螟蛉子,十六岁夺得解元,却没有继续攻读,而是承袭家业,现掌管沈家书铺弘文馆,孚山人都称其为沈公子。
想到沈瑜,宣锐的脸就有些火辣,之前他筹钱当掉玉佩,用的正是沈家质铺。虽说现已赎回,可宣锐心里莫名地别扭。
宣锐坐不住,从圈椅里起身,走到后墙前,对着墙上的海防图凝神。
若她真是太子的人,那倒不必担心,她不会嫁给沈瑜。可她为何答应三个月后就离开呢?她以为三个月的工夫,我就会答应扶持太子吗?
笑话!
宣锐攥紧双拳。杨园看在眼里,想了想,道:“将军,属下以为,姑娘不是太子的人。”
“姑娘留在孚山,其实是为了青金卫。”杨园把巡哨前找余庆挽留姑娘的事说了一遍,又把余庆的“苦肉计”也说了。
“若姑娘是太子的人,直接给太子去信,让佟知府放粮就好,何必要苦哈哈地开酒铺呢?再说,姑娘从不来将军府,看那架势,躲您还来不及……”
闻言宣锐心中一动,脱口道:“我有那么讨人厌?”
“不是不是,我这张嘴啊,”杨园恨不得抽自己,“就是说啊,姑娘矜贵,不是那种以色,您懂的啊,将军。属下也不知怎么说了,您可好好想想,缘分这东西,遇上是天赐,可抓不住就只能怪自个了。”
*
五月天,人易困,这日朱敏吃过午饭,躺在榻上小憩,恍然就见自己在校场,练习箭术,箭箭皆中靶心。她正高兴着,又开一弓,谁知那羽箭忽地偏斜,冲着太子朱岩而去。
“不要!”朱敏大喊一声,人就醒来。噩梦而已,莫怕莫怕,她抚着胸口,冷汗涔涔。
都说梦是反的,可朱敏思前想后,到底心中不安,于是换了衣衫,出门去找消息。
这一阵忙酒铺,她都没看邸报,也不知朝廷大事。太子朱岩身为储君,说得好听,是尚国未来主人,可实际就是个活靶子,明枪暗箭都少不了,谁让皇位就一个呢!
朱敏急急走着,看见书铺就进去,谁知一连几家都没有邸报。后来,还是一位小童生告诉她,孚山城只弘文馆有邸报,要去就快些,弘文馆邸报不要钱,随人取看,不少人就取回家搓成纸芯子,点火用。
朱敏闻言,道过谢,提身上马,径奔弘文馆。
刚到馆前,就见梁雪从馆内步出。她一身雪白衫裙,未施粉黛,可气色很好,眉眼舒展,一看就很高兴。
“姐姐,你也来买笔墨吗?”梁雪笑吟吟地举起手里的包裹,“我买了颜公字帖,要好好练一练字。”
这是梁雪来酒铺坦言后,两人第一次见。朱敏本有些不好意思,可见对方全不在意,一如既往的亲切,朱敏登时松快许多。
她笑着点头:“我也该练字,只是懒得动笔。对了,妹妹家住何处,我让人送酒给你喝。”
“石羊街首,门前一棵皂角树。姐姐来就是,酒就别带了,我听说端午节您给龙舟赛捐了二十坛,那得多久才能挣回来。咱们自家姐妹,不在客套。”
两人又说了几句,梁雪便先告辞了。朱敏看着她的身姿,忽然记起刘婆的话,禁不住细看,却什么也看不出,倒是瞧见梁雪回头,冲她摆手。
她赶紧也摆摆手,系好马,提步进了弘文馆。
还好,邸报尚有。朱敏跟伙计取了份,不及回家,立刻查看。
这一看,人就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