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说话间,三人已来至个篱笆院前,院门大开,一个老叟正在院中补渔网,身后两间茅屋,屋顶落着两只绿羽鸟。
“阿翁,我捡了个姐姐回来。”翠翠大喊着冲进院里,抱着那老叟的胳膊,给他讲说救起朱敏的种种。
老叟听着,招呼朱敏,见她浑身湿透,便让大壮去烧热水,让翠翠带人去沐浴。
朱敏也没客气,只是当拿起翠翠送来的换洗衣物时,她愣住了。那是一套靛蓝粗布衫裤,应是浆洗过多次,松松软软的,既不合体,也不好看。
朱敏勉强穿上,又拿起小木凳上的草鞋,疙疙瘩瘩的,好不硌脚。屋里没有镜子,朱敏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自己成了话本里的渔娘。
渔娘走进院子,见阿翁还在织网,翠翠跟大壮却是铺了草席,把一筐筐的白圆片摊晾在席上。
朱敏不认识,很是好奇,便问翠翠,晾晒的是何物。
“薯干。冬天蒸饭吃。”
翠翠说着,跑进屋里,从灶底摸出两个黑块,递给朱敏,“姐姐,快吃,还热着。”
朱敏很是诧异,却被“黑炭”散发的焦香吸引,她试着咬了一口,甜的!香的!软的!糯的!
“嘻嘻,姐姐也不剥皮!我也是。”翠翠扭头冲大壮喊,“就你,非要剥皮,矫情鬼!”
大壮抬起下巴,“要你管!阿翁都说了,怎么吃也行!”
朱敏咽下香甜,问这黑炭是何佳肴,她可从未吃过。
“番薯啊,岛上不缺的就是它。姐姐,你是哪里来的,怎么连番薯也不知道呢?”翠翠一脸疑惑。
朱敏笑着说了个“孚山城”,又问这孚山岛距离孚山城多远,坐船几日能到。
谁知两个小孩的回答令人震惊。
“孚山城,不知道,没听过。”
翠翠问阿翁,“阿翁,孚山城在哪儿呀?姐姐要回孚山城。”
阿翁也要摇了摇头,他看向朱敏,精瘦的脸上甚是淡然,“姑娘,你安心住下,咱这孚山岛上,温饱无忧,且无租税杂役,是归去来的好地方。”
原来阿翁祖上出海,遇了风暴,随波逐流至此,便留在岛上,过起了“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日子。
朱敏自是不愿,可也暂时无法,只得住下。
不过她没住在阿翁家里,而是在岛畔支了个搭棚,棚外生起柴堆,日夜烟火不息。
朱敏希望能有过往船只瞧见,把她带走。
然日子一天天过去,海上并无船影,朱敏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水,渐渐明白了何谓“望洋兴叹”。
好在有翠翠,这个小丫头是个机灵鬼,成天带着姐姐满岛转悠,教她认花认树,教她摘果割草,教她设网捕兔。
朱敏对这些兴趣不大,她只想弄明白那番薯的种植。听翠翠说,这番薯很好活,结的果子还多,蒸煮烧烤都行,岛上人家都靠它活着。
“种番薯啊,简单,拿薯瓜养出秧,把秧栽到土里就成。”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别的不提,这育秧就急坏个人。朱敏时不时去看土盆,那薯瓜都埋下四天了,连个芽都没冒。
“姐姐,你别瞅它了,芽芽害羞,让你看得都不敢冒头。”
翠翠从火架上拿下鱼片,递给朱敏,“大壮钓的,快吃,让阿翁瞧见又该骂他了。”
“孚山岛也不让捕渔吗?”朱敏纳闷着接过烤鱼片,慢慢啃了一口,又酥又香。
“夏天不行,阿翁说,要让鱼儿长大长肥些的,等秋天才能下网。”
“嗯,”朱敏点头,不时不渔,她又问起孚山岛名字的来历。
之前在孚山城,她以为那石山就是孚山,但刘婆说不是,至于孚山何在,刘婆说不清楚,对此朱敏甚是纳闷,孚山城无有孚山,那这名字怎么来的。
现在人在孚山岛,与孚山城一字之差,她的疑问又起,且岛上无山,朱敏更想探个究竟。
可惜翠翠摇头表示不知,一侧的大壮也是不懂,“明天问阿翁吧。”
三人换过话题,围着火堆,吃吃谈谈,不觉星斗漫天。
*
翌日,海风很大,朱敏拿了石块压紧棚席四角,见火堆不旺,便去寻大块柴火。
不得不说,人的适应力很强,不过数日,她已习惯挥刀砍柴,在密林中进出而无惧。
忽然,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朱敏没在意,岛上砍柴的不止她一个,再说她正砍到要紧处,再有三刀,那粗杆就该断了,做事不可半途而废,她没有停手。
可是一只大手夺下了她的刀,朱敏错愕地回头,迎接她的是一双热切的晶眸,还有一个厚实的胸膛。
宣锐紧紧抱住朱敏,失而复得的欣喜竟令他说不出话来。
那晚他看清是她射箭后,当即要关甄回船去接应,谁知却看见她跳海的一幕。
那一刻,宣锐只觉天崩地陷,从来没怕过的他,第一次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他要跳海救人,却被关甄拦住。
“将军,请以大局为重,孚山城还在等您,青金卫的兄弟也在等您!”
是啊,他是威远将军,驻边守民是天职,可她怎么办?
是以回城调兵遣卒收拾完残局后,他立刻来寻她。
尽管所有人都不信她还能活着,毕竟落海之人,别说五日,五个时辰都难撑。
可宣锐不管,活要见人,万一的话,不,没有万一。
他在海上漂了七日,日日昼夜不歇地寻找。
好在苍天开眼。
“宣锐,你松手,我喘不过气来。”朱敏颤声道。
后背上的手稍稍松开,却没有拿开,宣锐望着怀里瘦小的一团,沉声道:“对不起,我,我会补偿的,一定,你信我。”
“不用,你又不欠我什么。”朱敏垂眸,没有看那张黑脸,“你能把我带回孚山就很好。”
她嘴上很淡,心却跳跃如捶鼓。这么多天过去,她都有些泄气,以为自己会终老这孚山岛。
“你生气了?”宣锐急道,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自从杨园查明“王捷”是个假人,宣锐想过她身份的无数种可能,其中最坏的莫过于罪徒,不然怎能劳动夏尚书亲自捏造户帖。
可现在,他顾不了这么多了。管她是罪囚,还是太子派来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她,要她活着,要她待在身边。
朱敏不知宣锐的心思,只觉他的话莫名其妙。
她摇摇头,“不生气,宣将军要做什么,无需告知于我。”她指的是绞杀海贼等公事,可落在宣锐耳中就是不信他。
宣锐急了,急火攻心,居然吐出一口血来,人就晕了过去。
*
“将军,将军!”
宣锐睁开眼,见杨园立在面前,以为自己花了眼,明明他抱住了她,可她人呢?
“姑娘在外面,将军莫急。”杨园见宣锐神色有异,赶紧开口,“姑娘好好的,她说等将军好了,就同您一起回城。”
正说着,就见朱敏端了药碗进来,杨园识趣地退下。
“醒了,吃药。”朱敏走到床前,此时宣锐已靠坐在床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挣扎着坐了起来。
宣锐一手接过药碗,一手攥住了她,朱敏没有挣脱,静静地看他把药喝完,拿过空碗,放在床侧小桌上。
在宣锐昏睡的两日里,杨园把此次击杀倭贼的事告诉了一遍,连带宣锐寻她的前前后后。
朱敏不是草木之人,自然明白杨园所言之意,而她也知道,病人受不得刺激,遂很是顺从,宣锐让她坐,她也就坐了。
四目相顾,宣锐忽地笑了,明媚灿烂的笑,舒怀畅意的笑,笑得一张黑脸熠熠生光。
他攥紧她的手,“等咱们回到孚山城——”
“对不起,宣锐,”朱敏打断他,“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下毒之人。”
千刃崖、黑虎堡果是遭了暗算,暗算的手段很简单,下毒,在紫英万年里下毒。
那紫英万年是犒军时,杨田特意给两个哨所的兄弟带去的。当时朱敏不同意,她知道宣锐有禁酒令,可杨田说两个哨所离得远,补给一次不容易,到底是拿了八坛酒过去。
“也谢谢你,这次没有怀疑我。”朱敏说着脸色变得苍白。
两个岗哨二百四十人,加上红礁寨的一百零三人,还有宣锐折损的一百一十五人,四百五十八条人命,就这样断送,朱敏又悲又惊又气。
如果她能坚持一些,不给紫英万年就好了。
可惜世上无有后悔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些军士白白死去,她要让下毒之人偿命。
宣锐听出她话里的自责之意,立即捧起那张瘦脸,一字一顿道:“不关你的事,是西田的人寻我报仇,放心,我不会给他们机会。”
“有俘虏供认,后续还有三千倭贼,我会将其一举剿灭,拿他们的人头,祭奠兄弟们。”
闻言朱敏抬眸,“我有个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找出下毒之人,也能剿杀倭贼,但要委屈你。”
是日两人说了很久,从日中说到日落,直到翠翠跑来喊朱敏看薯芽,宣锐才松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