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俘虏供述的三千倭贼迟迟未有动静。宣锐推测,他们是在等孚山城内应的信号,毕竟一千五百人的前锋都打了水漂,再次行动不得不慎。
这内应自是在紫英万年中下毒的幕后之人。
为了揪出此人,也为了让三千贼众自投罗网,宣锐与朱敏布置了这出假死诱敌之计。
杨园听知后,提出担忧,要是对手按兵不动怎么办?
“不会的,倭贼吞掠我尚国之心从未停止,哪怕有一丝机会也不会放过。”宣锐断然道,“眼下他们吃了大亏,以其睚眦必报的窄量,必定不会放手,一定会报复。”
“很好,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当下朱敏听了宣锐的话,知他是躺得乏了,便轻轻“嗯”了一声。
宣锐坐起身,让杨园拿饭。
杨园应着,没有立刻走,而是看了眼宣锐的左臂,道:“将军,这些布带可以拆了吧?”
原来为了做出蛇毒肿胀之样,宣锐的胳膊给缠得层层叠叠,这六月天,且不说久捆妨碍血脉,它热得慌呀!
宣锐看着朱敏,道:“可以拆了吗,敏儿?”
面上工夫已经做足,孚山城人人皆知宣锐的“死讯”,这些伪装,撤下无妨。朱敏略略一想,就说了句“拆吧”。
杨园接口道:“那麻烦敏姑娘找把剪刀,我去端饭。”说完就转出灵帐,下堂去了膳房。
朱敏站起来,刚想去耳房拿剪刀,就听宣锐从怀里拿出把匕首,递给她:“用这个。”
是那把玉鼓匕首。朱敏看着匕柄上的白玉,眸色一闪,遇见宣锐的种种浮上心头,说起来,她与他的结识,都是因为它。
“你自己解就是了。”朱敏不接,她不想用它割断他臂膊上的带子。因为缠带之法是她提出的,也是她一圈一圈缠上去的。
宣锐却不肯:“做事有始有终,你来解,最合适。也只有你能解,敏儿。”
他说着,把匕首硬塞进她手里,“快点啊,杨园该回来了,我得吃饭。”
朱敏无法,只得亲自动手。
刚拆完,杨园就拎着个四屉食盒步了进来,宣锐瞧着,目光一沉,四屉八馔,杨园是越来越铺张了,府中规矩须得重申。
然不等他开口,杨园已轻声对朱敏道:“敏姑娘,您的饭菜,我一并拿来了,您试试,合不合口?”
“别说不饿,咱们从孚山岛回来,一路上您就没吃多少。这可不行,临阵对敌,拼计谋,也拼体力。”
朱敏被他说得只能应“是”。
*
虽然杨园撤下了所有军士,他自己亲自在堂口把风,可为了以防万一,朱敏同宣锐并没有在桌上用饭,而是把食屉摆在地上,两人坐了蒲团,以灵床为屏风,拿起了筷子。
宣锐是将军,领兵作战时,各种苦头都吃过,对用饭之地不讲究,可朱敏却没在灵堂用过膳,此时虽说是障眼法,可灵帐、清香都是真的。
她有些拘谨,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此荒诞做法,不会引起神愤吧?
宣锐似是瞧出了她的担忧,一抬手,把人从对面拉到身侧,轻声道,“无妨,别多想,好好吃饭。”说着夹了个荷叶鸡腿放进朱敏碗里。
食不言,却禁不住思绪翻飞。朱敏嚼着鸡肉,又想起了杨园说的那句“人回了紫英万年”。
这人是窦凡。
得知是自家酒水出了问题,朱敏把酒铺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遍,发现最大的嫌疑出在窦凡身上。他在酿坊给杜乾打下手,有下毒的机会,那犒军的八坛酒也是他搬出来交给杨田的。
当然杜乾也有这个可能。
为了分辨二人,朱敏故意没有回酒铺,她知道刘婆得知宣锐“死讯”一定会来探望她,同样的,敌手也会来一探真伪。
窦凡来了,虽然他没能进将军府,可这已经说明很多。
“不过,他怎么会老老实实回酒铺呢?”朱敏蹙眉,一时想不通,不过还有一天的时间,若是明日窦凡还没有动静,她就要出手了。
三日开始吊唁,她不能让敌手浑水摸鱼,更不能让宣锐的“死讯”成真,尚国礼制,三品以上官员的丧讯,最迟需在第三日发出。
虽然这是计策,可孙晟同知要是拿来做文章,就算能解释,也是麻烦。且兵贵神速!
朱敏正想着,就见宣锐放下了碗筷,他吃饭快,已是吃饱了。
朱敏赶紧加快速度,快嚼快咽,不觉额头沁出汗珠。
宣锐瞧见,笑道:“你慢慢吃,不急。”说着就要拿帕子替她拭汗,忽然记起是她的青丝帕,只好改用衣袖。
香汗沾上白衫,留下淡淡湿痕。宣锐捻着那痕迹,心中一动,际遇真是神奇,缘分妙不可言,他跟她,从陌路到相知,现在居然要并肩作战,这在安州初遇时,是万万想不到的。
“敏儿——”他忍不住唤她。
朱敏抬头,以为他有话要说,谁知宣锐只是又唤了她一声,笑道:“我就是想喊你。你的名字好听,我喜欢。”
*
翌日,整个白昼都很安静,到了傍晚,宣锐便大大方方地同朱敏用饭。
忽然,就听杨园喊道:“梁姑娘,你来了!杨田,快带姑娘去用茶!”
梁雪的声音:“我是来祭奠宣将军的,请容我上香。”
宣锐与朱敏对视一眼,急急放下碗筷,宣锐走到槅门,轻轻敲了槅子两下,示意杨园放人入堂。
只见梁雪一身雪素,手拿白布包袱,款款走到祭桌前。她从包袱里取出高香,以烛火点燃,插进香炉,合掌默祝,又拿出纸钱银锭,在火盆里烧化。
杨田上前帮她,火苗蹿起,差点烧了他的胡渣。这两日,他饮食俱废,连仪容也顾不得。
梁雪把手里的烧纸都扔进火盆,站起身,对立在侧旁的杨园道:“宣将军是我的兄长,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宣锐是假死,且他尚未躺回灵床,是以杨园不能答应。
“梁姑娘,将军有言,遗容有碍观瞻……”
“无妨,我是将军妹妹,是亲人,不怕的。”梁雪打断他的话,说着就往灵帐后走。
杨园刚想再拦,却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接着人就摔在了地上。
听见响声,杨田抬头,却是什么也看不清,很快他也倒在祭案前。
见状,梁雪一刻也不耽搁,拉起灵帐,奔到灵床前,人就呆住。
床上空空荡荡。
坏了。梁雪暗道中计,转身就走,可惜晚了。
宣锐推开槅门,大步踏出,痛心道:“果然是你,梁雪!”
犒军之前,宣锐例行检查福船,不成想撞见杨田带着梁雪在船坞玩耍。
船坞是青金卫禁地之一,因为福船制造的种种数据不可外泄。
当时宣锐就有了疑问,梁雪是湖州人,对船并不陌生,按理说不会对船格外感兴趣,她又不是军士,无需了解军用之福船。
她来船坞,到底是为何?
“美人计!”宣锐忽地记起梁松留下的纸条,对啊,梁雪也是女子!因了梁松的关系,她更能接近他,接近青金卫!
但猜想只是猜想,宣锐谁都没有讲,可眼下发生的一切,都坐实了这个糟糕的假设。
*
被识破,梁雪反而镇静下来,她冷笑一声,强言道:“我怎么了?我还不是给你骗了,宣锐!你个骗子,骗我哥哥替你卖命,功劳封赏都是你的,梁松什么也得不到!”
梁松是宣锐难言的痛楚,此时被梁雪,梁松的亲妹妹直言质问,他居然一时无法辩驳。
懊恼,悔恨齐齐涌上心头,宣锐哽住。
梁雪继续道:“宣锐,你可是说过的,要照顾我一辈子!好啊,我也无他求,两万两银子,我离开孚山。”说着向宣锐走去。
宣锐心绪杂乱,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冷喝:“去死!”梁雪猛然从袖袋里拔出匕首,向着宣锐的心口扎去。
宣锐一怔,刚要赤手格挡,不妨身子一晃,人就被狠狠推向侧旁。
是朱敏,她在宣锐侧后,瞧得明白,在梁雪拔刀的瞬间出手相助,可是,推开了宣锐,她却闪躲不及,那匕首狠狠扎进她的胳膊。
鲜血溢出,顺着白绸衣袖流下,蜿蜒如红泪。
梁雪瞧见,只是冷笑,旋即拔出匕首,又要刺朱敏咽喉。——杀宣锐已不可能,那么杀了他的心上人,他会更加痛苦,生不如死。
然那匕首只是举起,下一瞬就落在了地上,连同一只皓腕。
“啊!”梁雪尖叫着,缩成一团。
朱敏愣住,继而浑身颤抖,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眼泪涌上,冲破拦阻,滚滚而下。
宣锐心疼地抱住朱敏,赤裸裸的杀戮,直愣愣的血腥,很多男人都受不住,何况她个女子!
虽说她射箭杀过萧晟,射杀过倭贼,可那都是远距离的搏杀,无需直面!
“来人,请大夫!”宣锐冲灵堂外急喊。
说完就要抱朱敏去隔壁包扎。
朱敏不让,她吸了吸鼻子,“快,是香,把香灭了!先救杨园,杨田!”
闻言,梁雪大笑起来:“苍天无眼,苍天无眼!我不服,不服!”
她挣扎着起身,踩着地上的血水,如愤怒的牛犊,狠狠撞向宣锐。
感受到背后冷风,宣锐没有回头,只是抱紧朱敏,轻轻侧身,“嘭”,梁雪撞上堂柱,人就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