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乌云压天,水汽漫空,孚山城如裹在蒸笼般闷得透不过气。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兆,是以家家关窗,户户上闩,街上空旷无人。
然将军府大门却悄然开启,一身素白曳撒的朱敏慢慢步出,登上早已静候的马车。车夫扬鞭,车子辘辘向城中驶去。
今天是宣锐“死后”的第二天,不少商户已挂起了白灯笼,白色刺目,此时天黯如暮,更是白得扎眼,就像朱敏手里的玉鼓匕首。
“收好,防身。”宣锐的声音犹在耳畔,朱敏轻轻抚摸刃身,彻骨的寒气令手指微颤,白刃如霜,一旦出鞘,绝无退路,必须赢。
朱敏深吸一口气,把匕首收进靴筒中,然后闭目养神,臂上的刀口隐隐作痛,她微微蹙了蹙眉。
两盏茶的工夫,马车稳稳停住,一个笑声响起:“客官来得巧,湖笔、端砚、宣纸都是刚到的,您先挑。”
朱敏下车,望了眼匾额上的“弘文馆”三字,随着伙计走进店中。
“听说有新到的话本,可有名录,让我瞧瞧。”朱敏立在柜台前,打断伙计的推荐,提出问题。
接这话的是个男声,自头顶响起,“王姑娘要看何种话本,瑜这里若是没有,孚山城别家书铺就更没了。”
朱敏扭头,见沈瑜沿着楼梯,从二楼慢慢踱下。他穿一身白绸直缀,头戴逍遥巾,依旧文质彬彬,可脚上的皂靴却减去了全身的清亮,令他多了几分滞重。
“王姑娘,话本名录在书房,您不介意的话,请跟我来。”沈瑜立在过道前,向朱敏做了个请的手势。
“麻烦沈公子带路,我今天确要买几本带回去。”
孚山城商户皆是前铺后宅的布局,当然户跟户不同,财力厚的,铺面大,宅进多。弘文馆背靠沈家,自是财大气粗,三间铺面之后,是个四进的院落。
院中廊穿檐连,草木扶疏,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的。可惜沈瑜脚下不停,朱敏无暇细看,两人一前一后,直走进三院书房。
“王姑娘,您请看。”沈瑜从书架上取下本蓝封名录,交给朱敏,“难得姑娘来一次,我这还有上好的松萝茶,姑娘稍等。”说完,沈瑜就走出房去,轻轻掩上了门。
朱敏翻开名录,只把第一页匆匆扫过,就随手扔下,她自不是为了话本而来。
那下毒的窦凡径直回了紫英万年,无有动静,这是不对的,却也是合理的,如果他的主子就在铺中的话。
朱敏怀疑沈瑜就是窦凡的主子。
沈瑜日日去酒铺,窦凡在铺中进进出出,两人要交换信息太容易。
朱敏需要找到证据。她在书房中快快寻看,都是书册画卷,无有信笺尺牍。
“难道我估错了?”朱敏望着窗下紫檀琴桌上的绿绮琴,心中焦急。忽然她目光一顿,被琴侧香几上的炉瓶三事所吸引。
古铜鼎式炉,古铜瓶,戗金黑漆香盒。
不对,虽然那香盒澄亮金灿,黑底上闪耀两枝菊花,可朱敏还是瞧出了其中机窍。
这不是尚国漆盒,尚国戗金以针刻涂金粉,细腻逼真有余,却少显黯淡,而这漆盒却是耀目多彩。
朱敏记得,很早之前,养心殿有过这种漆盒,秉笔周平告诉她,这是倭国贡物,还说倭国戗金以刀刻粘金箔,异常鲜艳。
后来倭贼肆虐,屡屡犯尚国海禁,惹得朱权大怒,连带的,邦交朝贡都断。养心殿的那漆盒被锁进了库仓。
“倭国的贡物,怎么会出现在沈瑜书房?”
朱敏心中一沉,答案呼之欲出,继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沈瑜怎么还不回来?他为何留她一人在书房?”
不好!朱敏意识到什么,转身就往外走。
门推开的瞬间,就见沈瑜负手从后院转出:“王姑娘,久等了!”
“沈公子,我选好了,《清平山堂话本》有吧?”朱敏不动声色,“我去铺里拿。”
说着就要下阶往前铺去,沈瑜忽地笑起来:“不急,等宣锐来了,你俩一起做个伴,多好?”
朱敏一怔,还要说什么,沈瑜却已抬手亮出了长刀,“你不是想要证据吗?我就是!”
*
刀尖贴上颈部的瞬间,朱敏浑身寒毛倒立。来之前,她想过无数可能,万万没料到沈瑜会自行亮出底牌。
他是不是疯了?
“我早就想动手了!萧晟却口口声声说他能办,结果呢,人首异处,连女人都搭进去!”沈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不要紧,还有我!我一定给藤井,给西田,给萧家雪耻!”
藤井,朱敏好像听过,她急急想着,是了,四年前宣锐击溃的海贼团伙中,有倭贼名藤井风。闹了半天,是贼心不死,急功好战。
可沈瑜一点儿也不像倭人,他是如何在孚山藏匿这许久的,难道孚山还有奸商?
朱敏是有疑必究的性子,当即诱询道:“沈瑜,你也就一个人,宣锐却有青金卫,你赢不了他!”
“有你呀!只要你在我手里,宣锐一定乖乖束手。”
沈瑜没有正面回答,说完,他仰首望天,“宣将军,你再不现身,可就见不到美人最后一面了!”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越墙而至,稳稳落在院中。
“放开她,你要找的是我!”宣锐持剑,盯住沈瑜。
“好啊,我可以放她,但你得拿一样东西来换——你的命!”
“一命换一命,公平交易,不不亏!”
沈瑜说着,抬手狠攥朱敏右臂,“嘶”,伤口挣裂的声音响起,接着鲜血洇红白袖,朱敏额头渗出汗珠,但她没有出声。
宣锐眸色一紧,天际传来闷雷,墨云翻腾,似要卷走地上一切。
沈瑜笑望着宣锐:“我是生意人,时间宝贵,不跟你纠缠,我数三,你要是不动手呢,我就送她上路。”
刀尖逼进半寸,白颈现了血痕。
“等等!”
宣锐慢慢举剑,朱敏急道:“宣锐,杀了他,你是将军,杀贼是天职,别的不要管!快,杀了他!”
“哈哈!有意思,不愧是宣锐的女人,还真不怕死!”沈瑜大笑起来,“梁雪有你一半胆量,早成事了,何至于耽搁至此。”
他又对宣锐道:“快,宣将军,我可数了,一,二……”
宣锐以剑抵在喉下,刚要用力,却听朱敏大喊一声“不要”,她猛然扣住沈瑜握刀的手,另一手后撤,以肘狠击其肋下。
“啊!”沈瑜后退两步,口中喷出血来。
朱敏弯腰从他刀下跑开,宣锐急步上前,一个探手,把朱敏揽进怀里。
然不等朱敏站稳,沈瑜的喊声又起:“放箭!”
十多个人影立上院墙,弓弩声起,朱敏抱紧宣锐:“对不起,我——”
宣锐笑着打断她的话:“你的计策成了,没有对不起,该庆功才是!”
只见四枝弩箭钉上沈瑜的手脚,他如壁虎般,紧紧贴在地上。
与此同时,大雨滚滚落下。
*
原来那些弓弩手是宣锐的死士,他们一早就隐在弘文馆附近,等沈瑜亮明身份后,就潜进馆内,把沈瑜安排的箭手全部擒获。
沈瑜直到被绑进将军府,才反应过来。
“快说,你的同伙还有谁?”杨田拿着铁鞭,望着瘫坐在地的沈瑜。
“梁雪呀,你不是知道了吗?多亏了你,我的谋划成了一半。哈哈哈!”沈瑜笑得肆无忌惮,“杨旗长,你要杀要剐,请便!”
杨田狠狠抽了他几十鞭,直到手腕发酸才停手。
一侧的杨园插口道:“沈瑜,你以为死你一个就没事了?你那三千贼友呢?你等着,你会亲眼看见他们一个个死在青金卫的刀下!”
“胡说!”沈瑜怒睁双眼,“没有我的讯号,他们不会来,你们根本找不到人!”
杨田道:“你不发讯号,自有人发,比如窦凡!”
“窦凡!不可能,他昨晚就死了!”
用不到的棋子就毁掉,昨天窦凡从将军府回来,在酒铺把宣锐的死讯告知沈瑜后,提出离开孚山城,沈瑜面上答应,暗地却派人灭口。好在杨园派去的军士一直守在酒铺周围,救了窦凡一命。
劫后余生,窦凡把知道的都坦白供述。
这沈瑜是藤井风的私生子,母亲乃尚国人,出生后即被沈家收养,一直到其十二岁,藤井风才潜入孚山,告知沈瑜一切,并要求他安心待命,随时协助倭贼。沈瑜很听话,暗中买了一批孤儿,培养成谍探,安插在尚国各处。窦凡就是其中之一。
“窦凡,在哪里,你带他来见我?”沈瑜又道。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叽叽”声,沈瑜听着,脸如死灰。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隼鸣,孚山城中养隼的只有他。
当初在选定信鸟时,因了宣锐养着苍鹰,沈瑜特意驯养了一只红隼。他发誓,一定要杀掉宣锐,拔掉青金卫,替父亲藤井风报仇。
可现在,这红隼成了三千倭贼殒命的信号。
就在红隼出发后的两日,青金卫两千军士冒雨乘船出发,他们在千刃崖以逸待劳,将来犯之寇杀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