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朱敏打算离开孚山城,原因很简单,她需要看清自己的心。
人在困境,自会对施以援手者报以深情厚谊,至于这份情谊是感激,依恋,还是喜欢,那是因人而异。
自从在安州与宣锐相遇,两人出生入死数次,宣锐看她的眼神愈发热切,然朱敏却感到慌乱,她不知道自己对宣锐是欣赏还是心悦。
所以她准备离开一段时间,去看江南烟雨,让自己梳理清楚,也给宣锐时间确定他的心意。
可现在朱硕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就叫天意弄人吧。朱敏按按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现在可不是感慨的好时机,如何安稳地离开孚山城才是关键。
隐瞒身份至今,她第一次发觉“死遁”的荒谬。假的真不了,总会有破绽,还会给别人带来伤害,朱敏发觉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天真。
她想着下榻,着手打理行装。
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左右几件衣衫而已。朱敏系好包袱,在书桌前做好,开始写信。
她实在是张不开口,亲自对众人明说自己离开的原因,那就留书吧。
正写着,就听余庆兴冲冲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都做上,今晚我请客,咱们喝一杯。”
刘婆的笑声:“人小志大,果然豪气,你小子前途无量啊。”
“借婆婆吉言,我还得加把劲。——我阿姐在吧?”
“在,下午回来就在房中歇着,不知醒了没?”
听到这里,朱敏搁笔,收起信笺,开了房门,对余庆道:“快来,让我看看,你可是又瘦了?”
余庆跑过去,笑道:“阿姐,我这是健壮,师父说了,军士最忌浑身赘肉,他让我好好打熬筋骨,功夫还能再进一层。”
朱敏点头:“很好,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啦?”
“想跟阿姐报个喜。”余庆自豪道,“今天圣上派了使臣来,特别褒奖我们青金卫,给大伙发了赏银,我就想让阿姐也高兴,咱们好好吃一顿。”
“是该庆祝。”
说话间两人进了房内。朱敏从窗户口瞥见刘婆回了厨房,院中无人,便问余庆,可见过那使者。
“没有。是将军接的旨,不过听守卫们说,那使者不是小太监,是个皇子,二皇子吧,好像是。”余庆笑道,“管他谁呢,以后又不见,咱们今晚吃席才是正事。”
“嗯。”朱敏笑笑,“吃席需有酒,你现在能喝多少,去酿坊搬。”
余庆立刻摆手:“不喝酒,师父说了,饮酒误事,他已经戒了,我个徒弟就不习了。”
朱敏表示赞同,她去橱柜里取出张银票,交给余庆,让他收好。
余庆自是不要,朱敏坚持,“这是姐姐的心意,你莫要再分,留着自用。青金卫兄弟们的口粮,已经有法子了。”
“真的?”
“姐姐何时骗你?”朱敏指着窗台上的陶盆,盆里是绿丛丛的叶子,“这是番薯秧,等种下去,能结很多薯果,一年四季都能吃。”
余庆立刻跑去细看,一面看一面道:“阿姐,你何时栽,我帮你。”
“三天后。栽之前,你得学会育秧。孚山城有这么多的岛礁,都能种。”
“这个好,这个好,阿姐你快教我。”
余庆做过农活,一点就通,他欣喜非常,直到离开酒铺,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朱敏亦是高兴,又了了一桩心事,她回到房间,拿出写到一半的信笺烧掉,重新提笔。
朱硕亲来宣旨,虽不知他用意何在,可他离开时,宣锐身为青金卫将领,一定是要送行的。
而那时她也在朱硕车队中。朱敏不敢想象宣锐知晓自己真实身份后的反应,但她唯一确认的是,不能让朱硕瞧出宣锐的异样。
死遁的公主也是公主,公主与外臣往来可是朝廷大忌。
三日时间,眨眼即过。杨园按照宣锐的要求,把蘑菇山向阳地整清出来,小九亩。
第四日一早,杨园刚要带人去紫英万年取薯苗,却被宣锐喊进书房,说余庆已经去了,杨田也会去蘑菇山,杨园不用管。
“怎么了,将军?”
“府外的眼线可在?”
杨园点头,忿忿不平:“二皇子的人,他要做什么呀?”
“疑心生暗鬼。”
宣锐望着窗外,已经七月,日光格外毒辣,院中无有花木,地面给照得干白欲裂。
朱硕的手段,宣锐自是明白,并不惧怕,可他莫名有些担心她,要是给朱硕知道,他在意她,后果会如何,他想不出。然这时,一动不如一静,忍过今日,明天送走这尊瘟神就好了。
宣锐想着,又道:“明日送行,务必周全,但人无需太多,带上谢飞、关甄即可。”
正说着,有军士提了两坛紫英万年来报,说是王老板送给大伙喝的,余庆让送两坛给将军。
“将军,您一定得尝尝,不要辜负了王老板的好意。”
“我知道了。”
宣锐不饮酒,她是知道的。可她还是送酒给他——
“去拿碗。”
趁杨园离开的空档,宣锐提起酒坛,见一个坛底粘着个信封。
取下打开,内有一张信笺。
笺上写的是紫英万年配方。宣锐瞧着,有些不解,可在看到落款时,眸色顿紧,浑身血液为之一僵。
那落款只有两个字:朱敏。
*
“公主一直在酒铺,无有异常。”
“宣锐在将军府,布置栽种番薯之事。那番薯苗是从紫英万年取的,一个小兵带队,宣锐没去,他的侍卫也没去。”
朱硕听着暗卫回报,眉头拧紧,甚是不耐。他得到的确切消息,宣锐与朱敏彼此心悦,可听这些禀报,两人好似不认识。
哪里出了差错?是自己的线报不准吗?
朱硕摇摇头,对暗卫道:“没点有用的!你们怎么回事,这孚山城虽由宣锐坐镇,那也是我大尚国的地盘,你们怕什么!好好查,明天离开前,务必寻出宣锐跟公主私交的证据!”
一个暗卫想了想,道:“对了,今天那酒铺送了军士十坛酒,领队小兵让送两坛给宣锐,这算吗?”
“屁!两坛酒而已,又不是公主亲手给宣锐……”
说到这里,朱硕忽然停住。不对,宣锐不饮酒,还在孚山城下了禁酒令,他的兵不可能不知道,那么送酒给他,是找骂吗?
朱硕敲了敲茶桌,笑起来,好哇,跟我玩暗通款曲呢!也是,一个连皇帝都敢骗的人,还会惧怕他这个皇子吗?
但不要紧,他朱硕也不是吃素的,只要朱敏回宫,他有的是法子逼他们两人就范!
咱们走着瞧!
翌日启程,朱硕一再嘱咐宣锐,让他早些进京,他会设宴替他接风。
宣锐没有应声,只是请二皇子一路保重。
“行吧,咱们京城见。”朱硕登车,一队车马浩荡而去。
内中一辆青幔马车,轻落简便地跟在朱硕车架之后,热风吹过,席帘飘起,却不见人影。
宣锐似是不经意地看了那马车一眼,黑脸不辨喜怒,握缰绳的手却是攥紧。
杨园在他身边低声道:“这二皇子又是带了哪家姑娘回去?听说他有侍妾三十多人……”
宣锐打断杨园的话:“慎言!你的舌头是真不想要了!”
“属下就跟您说说,在外头绝不敢乱言。”
“我不想听!”宣锐冷声道,调转马头,“回府,把宋海、杨田喊来,我有事吩咐。”
一听要找宋海,杨园急了,宣锐每次主动找宋海,都是离城前的叮嘱。
“将军,您真要进京谢恩呀?咱不是说好,上表就是嘛!”
杨园策马追上宣锐,“表文我都备好了。”
“留着下次用。”
“为什么呀?二皇子鼓动您去,一定不安好心,将军您为何自投罗网呢?”
宣锐不肯站队,以不党不群的姿态独立于朝廷之上,杨园自是清楚,他不明白,向来冷静的威远将军为何失了常态。
宣锐也不是很明白。
他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她。
她是朱敏,是邸报上所谓坐化的悦成公主,尽管她同众人开了个死遁的玩笑,有些胡闹,可她毕竟是皇帝朱权最疼爱的小女儿,想来皇帝不会太为难她。
那么他又担心什么呢?
宣锐想不清楚,仅是直觉,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走趟京城。
至于朱硕打了何等算盘,那就由他好了,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
是日,宣锐让宋海在巡市之外,负责紫英万年的一应账目,因为酒铺的王老板有事出了远门。
宋海应是,脑中同时记起今早卯初在紫英万年后门见到的那辆马车。
原来是王老板出门呀,可为何不走前门呢,鬼鬼祟祟的,唯恐人瞧见。
的确,朱敏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所去所行,是以她让朱硕暗卫在后门接她。临走前,她给了刘婆一笔银子,告诉她,自己要去看几个铺面,得有几日不归。
至于之后,她相信宣锐会有安排。
吩咐完宋海,宣锐又让杨田掌理将军府。
“将军,您不带我吗?”杨田急道,以前宣锐远行,都是他随从陪伴。
“你走了,兄弟们的冬衣怎么办?”宣锐道,他不给杨田开口的机会,“听着,我不在期间,青金卫要出一点差错,你的兵籍就别要了!”
“不是将军,我个旗长,从来没掌过军令,您这不难为我吗?”
“这是锻炼你!我会带你把青金卫上下熟悉一遍,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另外,你不是旗长,是千户,完全有资格带领全卫!”
这话令在场的三人皆是瞠目。
杨园率先反应过来:“可是军功擢升?”
宣锐点头:“已经递上五日了,再有五日该有回信。一定能准,把心放在肚子里。”
闻言杨田终于恍然,那日宣锐在军功簿上的添添写写,竟是为他表功。
“将军!”杨田跪地叩首,千言万语,却只吐出一句,“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