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秋老虎的尾巴的确热辣,朱敏的双眸渗出了汗水。她努力保持镇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不给任何人行礼的机会,径直离开永寿宫。
内侍引着宣将军入内拜见德妃。
宣锐今日入宫谢恩,皇帝朱权只让他在奉天殿外叩首,并未宣召,然却命其参拜德妃。
宣锐甚是不解,他连朱硕的接风宴都推掉了,态度甚是明确,这德妃还有何话讲。
直到被引进偏殿,看到盛装的赵秀婷,他终于恍然。
“宣将军,吃茶。”德妃笑吟吟地端起茶盏,“这是武夷大红袍,陛下特意赏赐,为今日之宴。”
吃茶是为亲定。尚国男女相亲,同吃三盏茶,这亲事就算定下了,名为茶定。
宣锐没有动,直言道:“谢娘娘美意,只是末将不善品茶,最喜白水。此等御茶,宣某万不敢糟蹋。”
“无妨,陛下让你尝尝。”
“圣上天恩,末将不胜感激,然好茶该让懂茶之人啜饮,如宣某颟顸之人,不知茶不识器,实不忍暴殄天物。”
闻言,宣锐对面的赵秀婷急红了脸,她插言道:“宣锐,这是陛下之意,你,你要抗旨吗?”
“一杯茶而已,圣上大度,想来不会计较宣某的推让。”宣锐不看对面,而是望着德妃,“娘娘,您说是吗?”
陛下赐茶,当然有首肯之意,可并无明旨。德妃见宣锐不惧不怒,知他是故意装傻,就茶说茶,还把评判之权扔给她。
她自然不能说皇帝小气,可要顺着宣锐之意,就等于放过他。
不放不行吗?
德妃略一沉吟,妄议圣上之名她是担不起的,郑海之事刚过去月余,皇帝才肯来永寿宫用膳,此时再出差错,她这个妃子怕是要废了。
“是啊,陛下仁慈,若知宣将军爱惜物力,自会欢喜。”德妃说完,让人给宣锐换上白开水。
赵秀婷还想说什么,却被德妃的眼神止住。她无奈地慢慢饮下茶汤。大红袍以浓郁茶香著称,然此时,这位赵小姐却是一点香也尝不到,只觉满嘴苦涩。
最要紧的事了结,主客又客套几句,实在是无有话说,宣锐便告辞离开。
“姑母,你怎么能放他走呢?”赵秀婷委屈地拉住德妃袖角,一手抹眼。
“宣锐是威远将军,是外臣,留在永寿宫合适吗?”德妃反问一句,她把袖子从外孙女手中抽回,“秀婷,到现在你还没看明白吗?他无意于你,你又何必强求!”
“我,我,就是喜欢他嘛!”赵秀婷哽咽道。
“是喜欢,还是不甘心?”德妃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言,“今早你在宫后苑对五公主做了什么?”
赵秀婷一惊,立刻跪地,头上的银桂掉落,“是她欺负我,要拿簪子扎我……”
德妃打断她的话:“胡说,明明是你拦住五公主的去路,还出言不逊。——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可你别忘了,她是公主,是陛下最心疼的小女儿。她要真捅到陛下面前,连我也护不住你!”
赵秀婷俯首,颤声道:“孙女知错,请姑母责罚。”
“罢了,这事五公主都不计较,本宫自然不会多事。可秀婷你要记住了,吠犬不咬人。你要真想对付一个人,得慢慢来。”
就在永寿宫不欢而散的时候,东宫却是满堂欢欣。太子妃梁玉的母亲得了恩旨,进宫探望女儿,陪她同来的是儿子梁冰。
一家人见面,诉不尽的亲情血脉。
朱敏恍恍惚惚走到东宫门口的时候,被朗朗欢声惊醒。待问明内侍来客何人,她便没有进去,天伦之乐,外人自当回避。她推说晾书,回了春晖阁。
“公主,您可是不舒服?”宫娥见朱敏脸色惨白,急忙围上来,要请太医。
“有些热,路走多了而已,别大惊小怪。”朱敏强打起精神,“今儿天好,帮我把书本晾晾。”
其实六月六才是晒书的日子,可那时朱敏远在孚山城,春晖阁人少倦怠,自是顾不上。
“对了,我想吃墨鱼莲藕。”朱敏吩咐完,回到卧房,合衣躺下。
永寿宫门前的一幕又在眼前闪现。宣锐望着她,一动不动,似要把她看穿。
朱敏拉过被子蒙住头,宁肯一切是梦。可狂跳的心不肯屈服,她无奈地抱紧胳膊,蜷成一团。
“宣锐!”朱敏咬紧牙,默念着,不觉昏昏睡去。
这一觉就到了掌灯时分。
朱敏起身,发觉衣衫透湿,身上异常黏腻,刚要唤人打水沐浴,忽听窗扇“咔哒”被推开,一抬头,就见个人影立在了房中。
朱敏大惊,刚要喊捉拿贼人,却见那人有些面熟,黄脸浅眉,高鼻厚唇,鼻侧一颗红痦子,是,是谢飞。
那个得痢疾却被朱敏以艾灸救回的谢飞。
“谢旗长?”朱敏压低声音,“有事吗?”
对方上前一步,沉声道:“你哭什么?”
啊?!朱敏的耳朵一跳,以为自己听错,这明明是宣锐的声音,怎么会从谢飞嘴中发出?
魂魄附体?
她想着,一把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指着来人,道:“你是谁?快走!不然我喊……”
就听“嗤啦”一声,对方抬手从脸上撕下什么,接着一张黑脸出现在朱敏面前。
朱敏眨了眨眼睛,刚要开口,却被宣锐抢了先。
“你哭什么,今天在永寿宫门前。”
“我没哭。”朱敏慌乱地转身,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倒是你,夜闯宫禁,被发现是……你快走。”
没有回答,房中变得安静,灯烛燎燎烧着。朱敏的心乱跳,他可是真走了?
念及此,她忍不住回头,却迎上一双晶亮的眸子。
“你!”
“傻瓜!”
宣锐笑着上前,把朱敏圈进怀里,在她耳边道:“放心,我不会娶赵秀婷,也不会娶别人,我宣锐的妻,只能是你,敏儿。”
闻言,怀里的人一阵颤抖,宣锐只好把她抱得更紧。
“别怕,都交给我,你信我。”
朱敏自然信他,可她也是真怕。
怕什么?
尚国公主的驸马只能从布衣青俊中挑选,宣锐要娶她,只有一条路,卸职,做一个闲人。
这却是朱敏不能接受的。不是贪图将军之名,而是她知道,宣锐是天生的将才,他只有领兵才不负天赋与所学,他属于疆场。
低低的啜泣声起,宣锐忙扶起朱敏的肩膀,低声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试她额头。
朱敏轻轻摇头:“我没事。你走吧,刚才的话再不要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
宣锐一怔,急道:“不喜欢什么?”
朱敏推开他的手,吸了吸鼻子,瓮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好说。”
“敏儿!”宣锐眸色一黯,难道是自己会错意了,不,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也相信她的泪水。
一个女人能为男人落泪,一定是柔情百转。
宣锐看向朱敏的玉手,手中还紧紧握着他的玉鼓匕首。
“敏儿,你可知这匕首——”
“啊,还给你。我走得急,忘了给你。”
朱敏不等他说完,立刻把匕首放在茶案上,又从枕头下拿出刀鞘,连同绢帕,都让宣锐拿走。
“物归原主。”
宣锐攥紧双手:“你真不喜欢?”
“嗯!”
“那你就扔了吧。我宣锐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扔下这句话,宣锐跃窗而出。
“哐当”窗扇重重合上,惊得宫娥们急急进来察看,却见公主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一个胆大的宫娥猜测道:“不是梦游吧?”她瞧见茶桌上的匕首,惊叫起来,“天,一定是噩梦!快看看公主可有伤到?”
朱敏突然开口:“都出去!走,都走!不要理我!”
宫娥们怔住,以为公主被魇住,不然何以如此狂躁。
“传太医,快!”
那个惊叫的宫娥道:“要不要告诉太子妃啊?她下午还遣人来问公主。”
闻言朱敏的头更大,却也冷静下来。
“我没事,只是饿,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墨鱼莲藕早炖好了。”
“不要。来两块山楂糕。”
宣锐奔回洗尘客栈。
杨园跟谢礼正守在房间里。
“您可回来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谢礼从床上跳起,躺了这两个时辰,他的腰都酸了。
“可有人来?”
宣锐解下面上青丝帕,收进怀里,把猪皮面具扔给谢礼。
杨园应道:“有,兵部王尚书的门人送了请帖,邀您明日过府一叙。”说完从窗下书桌上取过笺帖,递给宣锐。
宣锐打开帖子,见是王旭手书,想了想,让杨园准备二百斤羊肉。
其实王尚书王旭最爱的是虾干,可宣锐他们这次走得急,没带,只能退而求其次,选羊肉。
杨园面露难色:“将军,这羊肉已经贵得没边了,一两银子只能买十斤。”
二百斤就是二百两,他们总共带了四百两来京,这一下出去一半,要是有急事可怎么办!
这倒是出乎意料。宣锐蹙眉,猛然记起上次来京,杨园要带牛肉干给兄弟们,也是贵得买不起。
不应该呀,京城人多食猪肉,这牛羊肉本就是打牙祭时才会选用。突然涨价到这个地步,却是为何?
“最近的邸报可在?”
“都在这儿。”谢飞拿起床头一叠纸,交给宣锐。
宣锐急急翻看,忽然目光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