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然·离尘
燕国的北方有座紫荆山,山上长满了紫荆花树,每到花期,山景格外美丽。
紫荆花盛放的时候,也是道门千山收徒的日子。紫荆山是道门千山的一支,也是千山在燕国唯一的山门,每年想要拜入千山学道的燕国人,皆需从此山入。
每年紫荆花期一到,紫荆山下的望花城最是人流如织,即使不能入选为千山弟子,来观一观花山美景也是高兴的。
为显得学道心诚,入山的路即使是王孙贵族也步行。
因为但凡有点了解的都知道,道门千山遴选弟子的唯一条件,即为“过问心镜”。此一考验玄之又玄,有时候往往看上去吊儿郎当一本不正经的人能过,而那些满心虔诚慎而重之的人反而出不来。
山脚下,一辆精致素雅的马车被丫鬟的手打开车门,一个白衣的年轻女子走下马车,旁人因其清美动人的殊色而侧目,又因其清冷隔绝的态度而不敢亵观。
段嫣然走在入山的人中,这是她第四次走这条路,老管家段良兴坚持为她撑伞。
段嫣然四年前决定拜入千山学道,段良兴见她心意决绝,拜过段家众先主请罪后,遣散了一些家仆,只留一些护卫和几个贴身伺候的护送主仆二人到望花城。
第一年段嫣然没能过问心镜,要再拜山门只能等第二年,段良兴于是在望花城置买了一处小有规模的院子与仆役,依段良兴原话,虽然不比段家大宅,却也不能委屈了郡主。
漠胡人当年引妖祸,在诸国的压力下将占领的姑梁城还给了燕国,并赔偿燕国连年战争与在妖祸大战中损失,燕国以曲折的方式达成了讨伐漠胡战争的最后胜利。
所有在大战中受伤牺牲的将领士兵论功劳行赏追封,荫其家人;燕将段玉然在大战中为护燕国子民勇搏妖虎,千古留名,追封为护国将军,荫封其妹段嫣然为郡主,赐号“永荣”,食公主禄终身。
等送到半山腰后,就已经有两位身着白衣道袍的千山弟子在候。
每一年来拜山门的人中,出身从乞丐到王孙,应有具有。
乞丐一人独行,王孙则多有仆役随侍。
依照规矩,两位千山弟子请非拜山门者于此留步。
于是一众上山的人中,便有一大半停下,真正继续往前走的,不过百人,这些人中,有懵懂垂髫,有风华正茂的少年。
待到山顶,所有人在殿宇外的广场上站下,分成几列,在千山弟子的手中领“破镜木”。破镜木是一块白色的长柄木牌,等待选的人都进入问心镜,如感到不堪承受,则可折断破镜木,会有千山弟子进入带他们出来。
段嫣然第四年来参加千山弟子选拔。她已经失败了三次。头三年与她一起选拔过了的几个年小的千山弟子有认识她的,不禁窃窃私语,被年长的弟子一扫,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等所有人都领上破镜木,一个年长的千山弟子一如往年最后广告道:“请各位务必谨记,问心镜中一切所见,皆为各人心中所想,是为幻境,不可当真;如各位信以为真,一味沉溺,虽不至殒命,亦不免有折寿之险。”
等确认所有参与遴选的弟子都领到破镜木后,负责召唤问心镜的十二位千山弟子各自站定一方,共同施法掐诀,天空出现一面巨大的圆镜,抬头看去,每个人的面目都清晰可见。
当每个人看清自己面貌那一刻,眼前现实的一切开始消失,一切由心所生的幻象开始逐渐真实。
段嫣然一梦惊醒,梦中,爹娘去世后,她被哥哥照顾长大,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后来,哥哥上了战场,被一只妖虎吃掉。
她醒来发现自己变回了五岁的样子,爹娘还在,见她醒了,娘亲笑着过来抱她:“看哪,是谁醒来啦,哦,原来,是我们的懒虫宝宝醒来啦!”
如果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五岁的段嫣然紧紧握着手中的破镜木,她知道,一切只是幻象。
可是她被娘亲抱在怀里,这种久违的感觉几乎已经在这么多年的记忆中模糊,此刻却是如此的真切温暖,即使明知都不是真的,小姑娘贪恋片刻温情,依偎在母亲怀中,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道:“娘,爹爹和哥哥呢,我想见见他们。”
“娘亲的好嫣儿,好好的怎么哭起来?是不是想爹爹和哥哥了,嫣儿难道忘了,爹爹和哥哥打猎去了,爹爹还说,晚上回来要亲自下厨给嫣儿和娘亲做好吃的呢。”娘亲抱着她坐下来,笑着轻拍她的小背,从丫鬟手中接过温润的香帕,为她轻拭眼角。
擦手的时候,段夫人看见女儿手中紧握的一块长白木牌,笑说:“这块木头真好看,竟是白色的,娘亲也不曾见过,可是嫣儿从何处寻到的新玩具?”
段嫣然只是摇头:“娘亲,您别问这个。”
段夫人见女儿又是泫然欲泣,忙心疼地答应:“好好好,娘亲不问这个,娘亲等嫣儿自己来告诉娘亲,瞧你这小丫头,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段嫣然不答,知女莫若母,段夫人便心中有了数,爱责道:“我的嫣儿真是个小傻瓜,娘亲不是说过儿么,梦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做不得数,你怎么还能为梦里的东西伤心起来……”
忽闻小厮欢喜来报:“夫人,老爷和少爷打猎回来了,这回可是不得了,老爷和少爷猎到了一只黄金大老虎呢!”
段夫人以为自己听错:“黄金大老虎?真的假的?”
小厮笑着连说:“那还能有假,已经抬进府里了,就在前院呢,大家都去看了,夫人小姐也快去吧,小的还从未见过那么大一只老虎呢,听老爷说还是少爷猎的,咱们少爷才十几岁就能猎到老虎,长大后必然能做大将军,小的这厢先给老爷夫人贺喜了!”
段夫人先惊而后喜,笑着道:“好好好,就你嘴甜,当赏,报给段管家,这个月例银子给你发双份。”
小厮喜泪拜道:“夫人菩萨心肠,定是知道了小的家中老父生病,小的替老父叩谢夫人!”
段夫人温然地笑:“行了,起来吧,咱们也去看看大老虎。”
段嫣然从听到老虎开始,脸色已经惨白,“不不,别去……”
她呢喃的声音太小,段夫人没听清,凑近问她在说什么,却忽闻一声可怕的虎啸。
突然传来有下人一路跑一路喊:“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少爷被老虎吃掉了!”
段夫人惊问:“你在说什么!老虎不是被射死了吗?”
那下人已经跑到近前,来不及行礼直说道:“夫人,您不知道,那老虎不是普通的老虎,那是只妖虎啊,它没死,它活了,老爷和少爷都被它咬死吃掉了,您也快带着小姐逃命吧,妖虎正朝这边来呢!”
恐怖的虎啸又一声传来,段夫人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不,不可能……夫君!玉儿!”
在声声震撼的虎啸声下,段府上下乱成一片,到处都是四三逃命的下人。
即使再不愿意相信,段夫人回头看看五岁的女儿,段夫人抹干了眼泪:“嫣儿不怕,娘亲会保护嫣儿的!”弯腰想将女儿抱起。
不料段嫣然退后一步,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切:“不,娘亲,您已经不在人世了,嫣儿已经长大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爹爹不是被妖虎咬死的,真正死于妖虎的是……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
“嫣儿,你在说什么胡话?”段夫人流着泪,“是不是你爹和你哥死了,你也要疯了?嫣儿听话,别胡闹,快跟娘亲离开,妖虎就要过来了!”
段夫人弯着腰朝段嫣然伸出手,段嫣然摇着头一步步后退,紧握手中的破镜木。
突然,段嫣然看见那只在姑梁城被攻破那一夜出现的妖虎,出现在了自家庭院,巨大的虎身从天而降,段夫人还在苦口婆心劝女儿,丝毫不觉身后张来的血盆大口。
段嫣然瞳孔一缩:“娘亲!不——”段嫣然用力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手中的破镜木:“不!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象!——是幻象!”
耳边传来少年隐忍的哭声,段嫣然再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衣冠稍显不整的少年:“哥哥!”她喊,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小时候。
“嫣然。”少年擦干自己的眼泪,回过头来看她,面容是显见的憔悴,看见她醒了,又露出一点高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饿不饿,哥哥让人给你拿点吃的来。”
“哥哥……”从小到大,她只看见过一回哥哥哭了,那是六岁那年,娘亲病逝后,她大病一场,哥哥不分昼夜守着她。
听见幼妹轻唤的一声,少年的心都快碎了,他将满面病容的妹妹带进怀里:“哥哥在,哥哥一直都在,从今以后,哥哥会一直陪在嫣然身边,哥哥答应过母亲,会好好照顾嫣然,看着嫣然长大,嫣然不会孤单……”
“哥哥……”你食言了,你知道吗,你食言了,两年后,你会去军营,四年后,你就上了战场,八年后……你没有看着嫣然长大,你甚至没有看到嫣然及笄,你曾在信中说过,待大战捷后,回来为我办笄礼,可是你再也没有回来,那一夜,我用力地跑,用力地跑,可是,还是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少年见妹妹大哭起来,只以为她还是在为母亲不久前病逝而悲恸,温声安慰:“嫣然,还有哥哥在呢,还有哥哥在,哥哥在,段家就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哥哥,你也不在了,段家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一个人。
段嫣然推开少年,擦干眼中的泪水,满目决绝的眼神,对少年说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少年脸上的表情换上疑惑:“嫣然,你在说什么,哥哥怎么听不懂?嫣然?嫣然?……”
少年的声音渐渐不能闻,身影与房间的四周一起慢慢化虚,消失。
周遭环境瞬时一变,多年后,天昏地暗,妖气四溢的天空下,衣袂猎猎的段嫣然悬于空中,手执灵剑,不知战了多久,白色的道袍上沾满的不知是敌妖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她冰冷的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杀气,面对来拦路的群妖,手中灵剑携着强大的灵力,她奋力地击杀,将一个个妖怪的头颅斩下,她一路杀来,可是就是不见那只吃了她兄长的妖虎,她愤怒,狂躁,双目通红:“告诉我,那只妖虎在哪里?都不说,就都去死——”
她握紧灵剑,感到身体中有强大的力量爆开,一群又一群的妖怪,死在力量之下。
她已经杀红了眼,血色的白袍与黑色的头发在暴/乱的灵息下疯狂地翻飞,比起张牙舞爪的群妖,此刻的她,更像地狱炼出的女魔。
此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执剑的手腕,问她:“你的破镜木呢?”
来人是一个身着布衣的女子,看不出年纪,神色是与声音一样的泰然平和。
段嫣然已经杀了很久的妖怪,乍然出现一女子,她只觉得:“你也是来阻止我杀妖虎的么?”
布衣女子看她已是对自己动了杀心的眼神,便已明了,“看来是什么都忘了。”
她抬手一挥,从空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半尺长的木牌,在昏暗的天地之间,生出纯白的光泽。她道:“这是什么,看清了。”
段嫣然的目光看见那块白色的木牌上,映照出两个古朴的字:千山。
段嫣然看见破镜木,真实的记忆浮现,目光渐渐变得清醒,对女子道:“你是千山的人。”她放下了手中的沾满血的剑,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
段嫣然看着手中渐渐消失的灵剑:“我又没过是么?”
女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将破镜木递给她,淡淡说:“你已经在镜中呆了太久,折断吧。”
段嫣然拿过破镜木,随着破镜木在她手中折断,镜中所有一瞬泯散。
看到布衣女子带着人从镜中出来,负责这次新弟子遴选的千山弟子孟阔赶忙走上前来,行礼拜谢道:“还有这回有师叔路经紫荆山,上山一助,否则弟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实上,他已经进去了镜中三次,可是那姑娘执念太深,场面太乱,他根本都来不及近身,有一次好不容易让那姑娘注意到自己,还差点被她用剑格杀,好险才逃出来。
虽然在问心镜中被入镜人伤到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再想要第二次入镜可就难了。
孟阔年年主持紫荆山大选,年年也是他入镜将走不出来的人带出,段嫣然这几年,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而在过去的几年已是一年比一年更难带,没想到今年却是凭他的修为直接带不出来了。
原本看见这位姑娘今年又来参选他还叹息,有所忧虑,但是鉴于千山门规并无限定参选次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再将破镜木发给她,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保管,别再弄丢了,没想到到底还是弄丢了,甚至因为执念之深,幻境已经深刻到不容他人侵入……只能说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
看来有必要与这位姑娘谈谈,毕竟下一次,就不一定能遇到正好来紫荆山看花的门中前辈。
因在问心镜中呆了太久,段嫣然出来已面色惨白,孟阔只好让一个千山女弟子将她扶到观中茶舍暂行歇息。
等段嫣然恢复些力气,准备下山时,孟阔将自己的想法委婉与她说明:“姑娘,总是这样在问心镜中久留,到底于姑娘寿数有损,世间的路不止学道这一条,贫道见姑娘衣着不俗,应是出身显贵,不如试着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段嫣然不顾在场所有千山弟子的目光,凛然正告:“我不会放弃。”
见她心意如此坚定,孟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心不静,悟性不够,为什么还非要学道?”布衣女子站在场中一棵巨大的紫荆花树下,仰头看花,清朴的姿态,仿佛一幅画。
原本不该说什么的段嫣然道:“我要为我兄长报仇。”
“为报仇学道,你兄长是被妖害了?”
“是。”
“那怪不得了。”布衣女子点点头,回过身来,她神色一如在镜中时泰然平和,似乎什么环境也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只是以这样的心思来学道,首先问心镜那一关就过不了。”
段嫣然沉默,她何尝不知道,可是她绝不想放弃,这是她唯一可能为哥哥报仇的机会。
女子走出花树下,来到段嫣然身前,“看你在俗世身份不低,娇养之躯,吃得了苦么?”
“只要能学到真本事,为兄长报仇,我什么苦都能吃。”段嫣然毅然看着布衣女子,她不傻,知道布衣女子也许是能给她另一个机会的人。
布衣女子仿佛对她所想洞若观火,“虽道心不佳,毅力却难得。我的确可以让你留下,但上有门规,你这样的心性不能做我千山弟子。只能留在我身边做个婢女,你可愿意?”
段嫣然垂了眸,四次入选失败,她不是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是要做个婢女……段嫣然抬眸:“能学到本事么?”她此刻只关心这个,只要能报仇,她什么都不在乎。
似乎并不在意她愿不愿意留下为婢,布衣女子只照实道:“倘我心情好,也许就指点你一二;又或者,也许你十年八年也见不到我一回。”
孟阔等一干千山弟子在一旁听着汗颜,他们这位司师叔啊,都看得出来她是有心成全这位姑娘,却真的是一点软话也不说呢。
沉默,良久的沉默,谁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少女内心经过怎样的挣扎,只听她清透如泉的声音:“我愿意为婢。”
“你叫什么名字?”
“段嫣然。”
“这名字可不像丫头的名字,改了吧。”
“怎能轻易更弃父母赐予的名字。”她握紧双拳。
“不愿?”
段嫣然不语。
“一个名字都不叫改,还能吃什么苦?不如趁早回去,过你的富贵日子?”
段嫣然终是低头:“请道长赐名。”
“这才对的。从今以后,你就叫……”女子的目光一转,看见紫荆花树,“长得这么美,如花吧。”
段嫣然抬头:“什么?”
“如花,你的新名字,不喜欢?”女子很自然,仿佛真的在询问。
段嫣然复低头:“如花……谢道长赐名。”
段嫣然看见布衣女子抬手,隔空折下一枝紫荆花枝。
“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司乾凤。”
……
司乾凤带段嫣然踏上花枝飞去,孟阔身后一小弟子看得热泪盈眶。
孟阔问及缘由,小弟子道:“我不知何时才能有司师叔这般境界。”
孟阔怅然:“莫说你不知,我也不知。”
……
所有未能入选的少年与孩子都从山上下来,与在山腰等候的家人仆役等一同离山。
段良兴最后一个离开,似是终于明白这一次再等不到小姐下山,年近七十的老仆,泪流满面。
从今以后,世间再无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