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女2
后园繁花正开,景煊又挥手散了打理园子的仆役,一对端姿同美的璧人,漫步园中,来到莲池岸畔。
“景煊,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携手走了这么久,容昙轻轻问心爱的男人。
“他们想让我再争大位。”景煊看着莲池中一朵静美盛放的白玉莲。
容昙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怎么想?”
容昙没能忘记四年多前,先帝传位诏书颁下的那一刻,景煊是如何一手捏碎了手中的杯盏,任凭碎片刺进手掌,鲜血淋淌,也毫无所觉。
那一刻,容昙知道,自己可以阻止任何人伤害他,却唯独阻止不了他自己,但那时的景煊随即笑了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像没事人一样接受了既定的一切,过起了安闲的王爷日子。
可容昙知道,她那么爱他,她怎么会不知道。
但是她还是仿佛并不懂得一般问:“景煊,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乐么?”
她爱的男人回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容昙,如若我的一生只能如此,我宁愿从未生过。”
“容昙,你能为我杀他的,对不对?”姿容绝美的男人,眼中的星辰,一如当年烁动。
容昙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渴望。真正的。
但是,现在的容昙,已经无法再拒绝这个男人了,因为这,或许将是他此生仅剩的机会——值此国力衰弱,民心涣散,朝局动荡之际。
杀人间帝王,本身并不难。
难的是,这样的杀孽一旦造下,心中引生的浊气,可能会使她三百年雷劫难以平渡。
妖族修炼,每一百年,会有一次天雷劫,能渡,则如获新生,不能,则身死道消,再无来日。
容昙答应了。
“景煊,你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对么?”
“容昙,我若为帝,你必为后。”
这话,四年前,他说过的。她懂他,可是他未必那么懂她。
她何时,在乎什么后位,她在乎的,不过是所爱之人,是否快乐。
容昙提剑杀燕帝。
然而,功败垂成。
这一夜,三百年雷劫,因她妖心浊气大发,提前降下。
容昙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
雷劫纵至,她身受重伤,鲤鱼原形,时隐时现,被皇宫中人见了,大呼妖孽,忙召请国师。
国师早在皇帝宫中布下阵法,一旦妖气入侵,他能最快时间感知,此时不用这些慌手忙脚的宫女太监们来请,他早已御剑来到雷云密布的皇宫上空。
大雨淋漓下,容昙以重伤之躯持剑与国师斗法,趁国师不备,跃入宫河。宫河源引活水,可直通宫外。
国师见此,祭出符网,投入河中,直覆出宫方向而去。
一尾三尺长的红尾大鲤鱼被符网兜住,国师祭来飞剑,一剑刺穿鱼腹。
鲤鱼发出凄厉的女声,然而下一刻,三尺长的大鲤鱼再缩小,只二指并大,脱离了灵剑,再跃入了水中。
见妖孽真的不再出现,国师也不追,远远看得胆战心惊的太监总管凑上前来:“国……国师,那妖怪,可是跑了?”
看不出年纪的国师还没说话,太监总管已经捏着嗓子自顾哭道:“哎哟,这可怎么是好哇,要是再回来,可就麻烦了……”
国师淡淡道:“她没命再回来了。”
太监总管哭声猛住,若喜:“那妖怪,可是死了?”
国师道:“快死了。”
太监总管大喜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回陛下。国师此番除妖救驾,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咱家一定为国师好好美言几句!”
云散雨住,容昙从炩王府的莲池中爬出来,一路上,该流的精血已经流完了,此刻她勉强维持的人形,苍白一片,连骨头都是冷的。
雷劫之下,她本已重伤,再加上那道士一剑刺破了她的妖丹。
她如今,已经活不成了。
此番回来,她只是还想再看一眼,孩子,和他。
她甚至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去烘干身上的鱼鳞彩衣,往日波光流转的彩衣,此刻如主人的生命力一般,失去色泽,黯淡无光。
王府的仆役提着灯笼,提着刚收起的油纸伞,见了浑身湿透的她,不禁惊呼:“王妃淋雨了!”
赶忙上来伺候梳理,容昙让仆役们不要忙活,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问:“王爷何在?小郡主何在?”
一个仆役见王妃面色很是不对,忙回:“王爷带着小郡主在书房练字。”
明明今夜已经很晚了,王爷却还不睡,还一反常态带着小郡主练字,也不让小郡主睡,王府的仆役们都很奇怪,却没人敢疑问什么,只能陪着一大一小两位主子不睡,最奇怪的是不见王妃……却没想到王妃这样出现。
那仆役感受到王妃体生寒气,很是尽心地问:“王妃,您这样可能会受风寒,要不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开点药?”
王妃平日里待他们这些下人好,就算是做错事,也不过责备一番,从不打骂,他们自然也愿意为王妃着想。
隔壁官员府邸的仆役,听他们说起炩王妃的宽仁大度,都是好生羡慕,直道江湖侠女没有官门贵女那么多规矩做派,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算是有福。
容昙只说:“不必了。”
仆役还想关心,然而紧接着一阵风过,灯笼中烛火熄灭了,仆役还正在奇怪怎么会灭了,再回过神,王妃不见了。
容昙再见到景煊,景煊就知道,刺杀失败了。
四岁的景容月已经实在呆不住,睡去。
容昙问景煊:“景煊,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妖的?”
景煊听她乍然问破,却并不惊慌:“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容昙点点头,并不问他怎么知道的。
她门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坐了下来,并不进屋,一身湿漉漉的,靠着檐柱,抬头望见天上缺月。
孩子在书房榻上熟睡,丈夫站在妻子身后半步,一家三口,同为一盏昏黄的烛火照亮。
容昙说:“其实,我还没活够三百年呢。”
景煊长身立在她身后:“你后悔了么?”
容昙没有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景煊,我走后,你会好好待孩子么?”
景煊道:“我会。”
容昙道:“那好,我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好像真的已经没有要担心的,容昙不说话了。
景煊看着她独坐观残月的背影,“为什么,你不问那个问题?”
容昙慢慢勾唇:“景煊,你看我傻吗?”
景煊默然一下,道:“你从来不傻。”
“所以,那就是了。”容昙轻轻笑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有一滴干涸的眼泪,从她苍白的眼角滑下来。
“一直以来,我的确是在利用你,身为皇子,没有母族,从小到大,没有人会为我筹算,我只能自己替自己筹划,任何人于我而言,只能分作可用,与不可用,即使来的是妖,也不例外……我承认,我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就在刚刚,容昙,我看见你回来,我好像感知到了,除了皇位,另外一样让我心颤的东西……容昙,你应该问我的,问我有没有爱过你……
“我会给你回答。”
景煊将倒在地上的女子扶到怀中,将微凉的额头抵上她冰凉的额头,以从未有过的亲昵唤:“容昙……”
与此同时,鲤宫中,蕴着鱼王女生机的一片银鳞,骤然碎裂,留下一道女声轻叹的盘桓:“容祈,不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