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宋玉光狠狠挣脱戚凤箫,长指发颤,小心翼翼地触碰遮住双目的红绡。
红绡仍在,他不可能看见东西。
且甩开女子柔荑的一瞬,他脑中便再无任何画面,复归令人焦躁的黑暗。
宋玉光心惊不已。
方才那是什么?巫术?戚家小姐不是养在深闺的贵女么?怎会大晋封禁多年的巫蛊之术?
不,传说中的巫术不过是怪力乱神,不可能这般神乎其技。
或许方才的画面,只是幻觉?
宋玉光猛地垂下手,重新握住愣在原地的戚凤箫的手。
红烛摇曳,帘幔委地,男子玉冠束发,红绡遮目,神情冷峻。
他脑中画面无比清晰,分明是喜房中的情景,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世子?”戚凤箫着实猜不透他的举动。
他甩开她的手,自是拒绝她的,可又为何重新握住她?
没等她细想,便听宋玉光嗓音发颤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能看到。
握住她手的时候,他当真能看到。
不,他脑中的画面,并非他所看到的,而是身侧女子目之所及。
仿佛,她成了他的眼睛。
匪夷所思的认知,在宋玉光心口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镇定得出奇。
“你叫戚凤笙?”宋玉光没关心过世子夫人的名讳,此刻第一次关心她是谁。
戚凤箫不懂他的转变,却能感觉到风浪莫名平息。
她眸光微闪,浅浅吸一口气:“嗯,我是戚凤笙。”
“世子爷,不要丢下我。”戚凤箫不能笃定他是否改了主意,再度央求。
怕招他厌烦,嗓音比先前更低些。
丢下她?嗬,从此刻起,在弄清楚这怪相之前,她就是想走,他也不会准允!
心神稍定,宋玉光才意识到指骨掌心间温软的触感,是与男子全然不同的柔软纤弱。
他从未与任何女子肌肤相亲,即便半载未曾见到天光,脑中久违的鲜活画面让人贪恋,宋玉光仍是决然松开她的手。
这样的触碰,让他不适。
戚凤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他并未打算动她分毫。
宋玉光默然未语,侧过身,缓步朝内室走去。
他自小住在此处,眼睛看不见,凭着记忆也能走到床前。
男子没应声,可他调转足尖,往屋里走,应当不是眼睛看不见走错方向,而是要留下的意思吧?
戚凤箫眨眨眼,待他走出两三步远,才反应过来。
她唇角扬起,连细细描绘的黛眉也染着喜悦。
不用担忧明日该如何面对陶嬷嬷,如何面对侯府的贵人们了。
“世子爷,当心脚下。”戚凤箫说着,脚步轻快追着那颀长的背影去。
举手投足间,金线绣白蝶的裙裾翩跹如浪,秀气的双足似浪花底下时隐时现的鱼。
裙裾掠过他绯色袍摆,行至他身侧,戚凤箫脚步放缓,鲜妍的裙轻柔垂顺。
她扶住他小臂,安安静静往里走,没多话。
原本做好被世子拂开的准备,可他并没有,戚凤箫心内微微诧异,也有一丝小惊喜。
世子的意思,是不是默许她往后能近身伺候了?
隔着衣料的触碰,宋玉光勉强能忍,他很想确认,这样的触碰,那比巫术更邪乎的怪相会不会再次显现。
直到行至床畔,脑中也并未出现任何他期许的画面,宋玉光终于认命。
“我替世子宽衣。”
既然世子没当她是夫人,戚凤箫便从善如流,只当自己是世子爷房里的大丫鬟。
女子头上几乎没有饰物,墨发及腰,稍稍倾身,雪白指尖伸向他腰间。
尚未触及他金镶玉带钩,便被他侧身避开。
宋玉光看不见,其他感知便比往日更敏锐。
女子朝他倾身时,他能闻见她发间芳馥的木樨香。
发丝滑过她肩头的极轻的摩挲声,仿若木樨花飘落时,擦过衣料。
宋玉光眉间微动,对过于敏锐的感官有些困扰。
他避开一步,没说话,背过身去。
长指搭在带钩处时,后知后觉想到什么,侧首道:“去熄灭灯烛。”
戚凤箫微愣,世子是介意被她看到身子?
听说世家公子身边都有丫鬟服侍,甚至通房丫鬟铺床暖被,他没有么?
戚凤箫望望窗外,没看出有人会进来服侍的迹象。
该不会,他平日里没让丫鬟近过身吧?
回想他方才甩开她手时,仿佛被烫着的模样。
戚凤箫越想越觉得可能。
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世子爷不喜旁人近身,尤其是女子。
一息间,她退开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保证不会唐突到他。
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目光越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落。
世子爷背影挺拔修长,肩膀宽直,腰却精瘦,比她也粗不了许多。
虽是习武之人,却绝非五大三粗,颇为赏心悦目。
余嬷嬷说过,见到俊美的男子,大大方方欣赏便是,就像男子欣赏美貌的女子一般。
戚凤箫从前没觉得男子有什么值得看的,这会子倒微微有些意动。
“世子,我可以捂住眼睛,或是背过身去。”若她这般说,能不能骗过世子,悄悄躲在一旁看?
不该看的,她肯定不多看一眼,她有分寸。
戚凤箫想试试。
可瞧见世子面色一寸一寸冷下来,眉心轻颦的模样,她又不敢招惹。
“世子爷。”戚凤箫另想了个法子。
她侧眸望望燃得正旺,烛花哔剥的龙凤花烛,语气犹疑:“母亲说龙凤花烛须得燃整宿,不能灭,否则不吉利。”
宋玉光从前没忌讳过什么,如今更不惧。
“灭。”他冷冷吐出一个字,仿佛耐心将罄。
“是。”戚凤箫连连颔首,不敢再耽搁。
明知他看不见,她仍是把所有烛火都熄灭。
听着她在屏风外走动的脚步声,宋玉光自顾自解下外袍,着中衣,摸索着躺进薄薄紬衾。
烛火尽数熄灭,屋内骤然陷入黑暗,戚凤箫眼睛一时未能适应。
她循着屋内陈设的大致轮廓,摸索着往内室走,只觉她自己也成了半个盲人。
从前稀松平常的事,这会子有了宋玉光做对比,她忽而觉着看不清的感觉很新奇。
唇边笑意尚未漫开,忽闻咚的一声响,她足尖踢到了没留意到的矮凳。
“咝。”她轻声吸气呼痛。
床帐里传来极低的一道声音,似乎是嗤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戚凤箫不服气,撇撇嘴。
可人在屋檐下,她也不敢表现出不满。
她抬起那只脚,缓了片刻,疼痛减轻,才继续往床边走去。
眼睛慢慢适应,她能辨认出宋玉光躺在红绡帐里,高大的身形霸占着外侧大半张床。
何意?让她睡里侧,还是挡着不许她入内?
若是夏日里,她睡外间短榻也无妨。
可眼下已过寒露,夜凉如水,睡在偌大的外间,她非冻病了不可。
她可以委屈自己代替嫡姐嫁进来,却不会处处委屈自己。
若开口问世子,多半会被拒绝入内。
戚凤箫干脆不问,只当他已睡熟。
黑暗中,她缓缓撩开软帐,单膝跪在床外侧边缘,探出一只脚,试图从他腿上跨过去。
她矮下身子,柔软裙料一重一重堆叠在他身上。
隔着薄薄紬衾,宋玉光却能清晰感受到她的举动。
只是,他以为戚凤箫要做什么过分的事。
“戚小姐。”宋玉光沉声唤。
他骤然出声,惊着戚凤箫,她腿支撑得不稳,登时跌坐在薄衾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余嬷嬷说过,若是不小心惹到上位者,道歉一定要快,姿态一定要卑微,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换来从轻发落。
比如眼下,她已经不求能睡在床上,只求世子看在她谨小慎微的份上,别改变主意,把她一个人丢下。
短短一瞬,戚凤箫已想好,若他当真动怒要走,她便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没脸没皮扑在他身上,让他走不掉。
宋玉光深吸一口气,很想把她像从前那些爬床的丫鬟一样丢出去。
可她是贵女,名分上还是侯府求娶的世子夫人,且她身上还有他没探清之事。
他不能。
宋玉光忍了又忍,支起上身。
就在戚凤箫咬着唇瓣,狠下心,准备环住他,不许他走时。
忽而,一双大掌扣在戚凤箫腰际,轻易将她抱离。
没有丢出去,而是将她按坐在床里侧。
戚凤箫脊背抵在床屏上,听见他语气颇有些恶狠狠:“戚小姐,若想留下,最好收起你那些心思。我说过,娶你非我所愿,你好自为之,往后莫要再被人怂恿,自作主张!”
她先前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果然不足为信。她的目的不过是留下来,伺机而动,为侯府绵延子嗣,让母亲满意。
宋玉光猜到母亲会对她有所交代,是以直接拆穿,不给她扯谎的余地。
一连串的狠话,听得戚凤箫茫然费解。
她哪些心思?她不过就是想借用小半张床睡觉罢了,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