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翌日一早,端进来的膳食皆是温热适口的,戚凤箫就着秋芙忍怒的神情,慢慢用膳,很是满意。
“今日小姐虽不必回门,可侯夫人那里备了礼,老身还是回去一趟,看看伯爷、夫人那边有什么话交待。”陶嬷嬷挤出一丝笑,笑意勉强。
眼下透着乌青,显然昨夜没睡好。
“有劳嬷嬷,母亲那边,还请嬷嬷多多美言。”戚凤箫略福身,姿态恭顺。
岁苑的雕花跋步床,独属于她一人,戚凤箫昨夜睡得好,气色极佳。
“小姐言重。”陶嬷嬷有些摸不准她的深浅,不敢小觑,态度恭敬许多。
陶嬷嬷走后不久,长风便来传话:“少夫人,陈太医已至寒苑,公子命属下来请少夫人过去。”
戚凤箫颔首,举步往外走。
候在一旁的秋芙见状,赶忙跟上。
岂料戚凤箫前脚走出院门,长风便展臂拦住秋芙:“公子有命,寒苑严禁闲杂人等踏足。”
“可我要去伺候少夫人。”秋芙语气急切。
昨夜听陶嬷嬷说,世子爷对戚凤箫这假货甚为恩宠,连舌头都咬破了,秋芙心头的火烧了一宿。
今日她耐着性子伺候戚凤箫用膳,就等着跟戚凤箫去寒苑,盯着戚凤箫,也再见见丰姿玉立的世子爷,却被这讨厌的看门狗拦住,她如何不气?
戚凤箫是假少夫人,她却是真正少夫人的亲信,笙小姐早说过,将来嫁人,许她给姑爷做妾的。
等笙小姐回来,她才是能亲近世子爷之人,戚凤箫什么都不是。
她说完,长风甚至未看她一眼,面色微沉,冲戚凤箫施礼:“少夫人身边的下人竟敢忤逆公子,长风斗胆请少夫人发落。”
秋芙傻眼,她顺承世子爷还愁没机会,何时忤逆世子爷了?!
戚凤箫回眸望一眼秋芙,柔柔替她求情:“秋芙被我惯坏了,还请长风侍卫饶她一次,莫要惊动世子。”
长风没多言,展臂请戚凤箫先走,他落后两步,跟在后头。
秋芙扶着院门,指甲生生抠断一截。
戚凤箫捉裙,款款步入寒苑,抬眼便见青檀树下坐着两个人。
宋玉光身着深色长袍,广袖翩动。
坐在他对首那人手边放着官帽,应当便是陈太医。
宋玉光听到动静,稍稍抬起下颌,露出清俊的颌骨,颈间喉骨清晰如琢。
惯常锋锐抿直的唇,难得噙着笑,尚未来得及收敛。
陈太医闻声回首,看到戴着面纱的戚凤箫,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潇洒起身行礼:“陈樾见过嫂夫人。”
“久闻陈太医贤名。”戚凤箫福身还礼。
陈太医称她嫂夫人,而非少夫人,看来他与宋玉光关系很好。
戚凤箫行至宋玉光身侧,与他隔半臂之距坐下,裙料几乎擦着宋玉光的袍袖,距离极近。
陈太医笑得温文尔雅,眼睛却不动声色打量着,没见宋玉光眉间有任何波动,他眸底悄然沁出细碎的笑意和玩味。
“可要我烹茶?”戚凤箫目光扫过桌案上的茶具。
她虽尚未研习,可若宋玉光从旁指点,她相信不会失礼。
“不必,陈樾不是外人,让他自己来。”宋玉光稍稍侧首吩咐,“不必做什么,去取纸笔来,等他说到什么有用的,拿笔记下便是。”
戚凤箫点点头,进屋寻笔墨。
寒苑正屋她第一次进,布置与岁苑相差无几,陈设还更少些,或许是为防止宋玉光无意中磕碰到。
书案干干净净,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墙边的书架也空着一半。
是了,他眼睛看不见,自然不能读,不能写,难怪他说多半的书留在丹枫苑。
忽而,戚凤箫有些明白他那时的自我厌弃。
任谁从众人景仰的云端,跌进无尽的黑暗,恐怕都难以心平气和。
院中男子交谈的声音不大,却是坦坦荡荡,并未压低,伴着风吹叶落的簌簌声,戚凤箫听得分明。
她捧着纸笔走到明间,听见陈太医打趣宋玉光。
“嫂夫人在佛前祈愿,愿终日戴面纱直至你双眼复明之事,恐怕过不了多久,全京城都知道了。你倒是走运,娶了位情深义重的好娘子,可害苦了我。”陈樾语气苦哈哈,似吃了黄连。
宋玉光不紧不慢,语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我怎么害你了?”
“从前有你在前头顶着,我娘催我还不算紧,这下倒好,自从听姨母说起嫂夫人,我娘恨不得我今日便给她带回个可心的儿媳!”陈樾叹了口气,一面烹茶,一面道,“我是不敢回府的,今日便在你这里用罢晚膳再回去,省得挨骂。”
隔着楹窗,戚凤箫似听见一声低低的笑。
“与我何干?又非我挨骂。”
陈樾一听,睁大眼睛,茶水滴到手背,烫得嗓音变了调:“你是在显摆?”
戚凤箫裙裾掠过门槛,便见陈樾身姿陡然端直,又是一派君子之风。
“茶已烹好,嫂夫人请用,陈樾技艺不及璋华,还请嫂夫人莫嫌弃。”陈樾说着,将茶盏放至戚凤箫面前的桌案上。
璋华,是宋玉光的字?
戚凤箫头一回听见有人这般唤他,忍不住侧眸望一眼宋玉光,他倒是配得起这样好的表字。
“陈太医客气。”戚凤箫含笑颔首,温柔落座。
宋玉光和陈樾谈起眼疾,戚凤箫安安静静听着,并不插嘴。
身侧墨香漫散,宋玉光知晓,她应当是在记录陈樾的话。
他指腹摩挲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心中难得宁静,昨夜敢爬青檀树,今日倒是乖巧得很。
“绸巾解开,我看看。”陈樾松开他腕脉,轻道。
戚凤箫倏而驻笔,侧眸望向宋玉光。
男子身姿略显僵硬,迟疑未动。
是不方便解吗?
“我来吧。”戚凤箫说着,放下湖笔。
未及起身,便被宋玉光虚虚按住小臂:“不必。”
男子掌骨宽,压在女子绯色衣袖上,并不算亲密的举动,却令陈樾再度睁大眼睛。
“璋华只是怕吓着嫂夫人。”陈樾浅笑,似在说打趣的话。
宋玉光却是周身一凛,下颌微抬,寒意几乎化为实质,朝陈樾刺过去。
坐在身侧的戚凤箫感受到冷意,不受控地瑟缩了一下。
陈樾却像是有九条命,变本加厉:“他成日里比雪山寒川还冷,还惯会吓唬人,嫂夫人喜欢他什么?”
戚凤箫听得出,这只是他故意打趣宋玉光的话,并不需要她回答,戚凤箫也没想回应。
岂料,宋玉光忽而变了脸色,修长的指捏着刚解开的绸巾,指尖已是泛白。
“陈樾,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他气势骇人,迫得人连呼气也不敢。
他虽失明后喜怒无常,对陈樾动怒还是第一次,且陈樾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怒气。
“陈樾不知轻重,改日设宴向嫂夫人赔罪。”陈樾起身向戚凤箫施礼,姿态甚至郑重。
戚凤箫不明白,只是玩笑话,怎的落到如此窘境,她有些无措。
想说不用,又怕宋玉光更生气。
毕竟,生气的本就是宋玉光。
无法,戚凤箫只得望着宋玉光求助,希望他说些什么,偏他看不见,连脸也未向她这边侧。
宋玉光视觉以外的感知,比常人敏锐得多,戚凤箫的目光他岂会没有觉察?
想到方才千钧一发的险境,宋玉光掌心仍微微濡湿。
她怯怯懦懦的,旁人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一五一十什么都敢说,若昨夜那番对他说的话,被陈樾听了去。
陈樾这个大嘴巴,定然会回去告诉他娘。
往后,亲眷们聚在一处,拿话取笑她,她当如何自处?
拉了她一把,她不知感激,还想替陈樾求情。
宋玉光隐着怒,一种对陈樾全然不同的怒。
陈樾他可打可骂。
身边娇娇柔柔,恐怕已然吓得发抖的小女子呢?
战场上他能手握长刀,利落地斩下敌将头颅,面对她,他却有种无处着力的无奈。
“不是要看眼睛?”宋玉光取下绸巾,攥在掌心。
半年前,他负伤回京,戚凤箫便听说他双目失明的事。
巷陌间以讹传讹,戚凤箫以为战场刀剑无眼,他眼睛是被敌军射瞎的。
此刻,眼睁睁看着他睁开眼皮,眼周不见一丝伤痕。
他眼角微勾,眼型的弧度极招人,即便眼瞳失去光彩,仍叫戚凤箫心神一晃。
“可能感受到一丝光亮?”陈樾收起先前的戏谑心思,正色问。
宋玉光侧首,面对着戚凤箫,随即转回去,摇摇头。
不知为何,看到他双眼无神的模样,戚凤箫心口被狠狠揪住,难受至极。
她别开脸,不忍再看,垂眸执笔,眼眸微微泛疼。
他眼睛并未受伤,是何故看不见的?戚凤箫稍稍一想,心口便怦怦直跳,不敢再深想。
“是不是不会再好了?”宋玉光语速比平日里缓一些。
陈樾却答得急:“怎会?我可是太医院里妙手神医!”
他没与宋玉光多说,而是转向戚凤箫:“我调整一下方子,劳烦嫂夫人记下。”
报方子时,他目光随着戚凤箫落笔的姿势,顺势落在那纸笺上的字迹。
目光一滞,语气和眼神一样古怪:“嫂夫人,要不我来记?”
“不用,我也只能替世子分担这样的小事了。”戚凤箫软软的嗓音微涩,带着些情绪激动落泪后的余韵。
宋玉光捏着绸巾的指骨微动,她是在心疼他?还是被他的丑样子吓着了?
还有陈樾,那古里古怪的语气,是何用意?
不多时,戚凤箫收拾好笔墨,拿进屋去。
趁她不在,陈樾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嫂夫人的字……”
“怎么?”宋玉光抬眸望去。
他眼睛看不到,却有种怪异的威慑力,陈樾瞧着比他好的时候还瘆得慌:“你还是先把绸巾戴上吧。”
戚家嫡女是世子夫人,听母亲说,她素来有几分才名,性情也好。性情嘛,陈樾亲眼所见,确实好,可那字,着实名不副实。
陈樾想说两句,让宋玉光教嫂夫人练练字,可那是宋玉光的妻子,哪轮得到他说什么?
就璋华方才护短的模样,只怕他刚说出口,璋华就会说:“这是你该管的?”
甚至,当场翻脸,赶他走人。
陈樾缩缩脖颈,决定睁只眼闭只眼。
戚凤箫出来时,院中两人正在饮茶。
也不知他们先前在聊什么,戚凤箫听见宋玉光问出一句让人咋舌的话:“有没有可能,眼睛治不好也能看见?”
闻言,戚凤箫脚步滞了滞,满脸讶然。
坐在宋玉光对首的陈樾,受到的冲击更大。
二人相识多年,他第一次以看失心疯的眼神盯着宋玉光:“眼睛治不好,也能看见?拿什么看?从前老说你拿鼻孔看人,你不会当了真吧?”
“璋华,眼睛坏了还有救,脑子若是坏掉……”
“别逼我动手。”宋玉光唇畔衔一丝嫌弃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