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柜的青梅干
01
此事惊动朝廷,皇帝老爷派下一支训练精良的中央兵前来剿匪,也不过杀了几十个人,并未动摇他们的老巢。
大山就是他们的守护神。
温玉山将纸笔交还给少年。
纸上只画了一双眼睛。
一双毒蛇般的眼睛。
他画得实在好,无论谁看见这双眼睛,都会感到后背发凉。
眼睛下写了五个小字:侯二 连枝山
他说:“只要你看见这双眼睛,就能认出他。”他又补充一句:“他轻功很好,人很矮。”
少年收下纸笔,道:“后天。”
说完这两个字,他的人已经走了出去。
温玉山放心了。
从这少年走出门那时,侯老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楚长冠要的明明是总瓢把子的人头,温玉山却要少年去杀侯老二,只因他觉得这个人太过血腥,太过偏执,太过极端。
总瓢把子只要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杀人,甚至还将人质奉为上上宾,这一招确实有效,等到人质被释放后,因为得到堪比君王的尊敬和待遇,并不会太恨他们。
侯老二眼里只有仇恨和杀戮,不仅要人家的钱,还要侮辱人,甚至还要命,这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若是总瓢把子死了,侯老二定会成为第二个瓢把子,届时,富豪和强盗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他晓得大部分强盗都是因走投无路才上梁山,他们之前也是淳朴辛勤的农民,是朝廷将他们逼得无路可走,而富人,大部分也是靠祖上几代辛勤付出才积累的财富,并非所有的富人都是靠压榨穷人赚钱的。
至少楚家就不是。
他不愿意看到因为个人恩怨而生起的杀戮。
他希望每个人都好好活着,纵然世道艰难,行走世路如行刀锋,但活着总有希望。
02
夜。
黑夜。
树梢挂着一轮雪亮的皓月。
寨子已熄了火,沉浸在月色虫鸣之中。
寨门左右两边有石筑的高台,高台上燃着火盆的哔啵作响,偶尔炸出几点火星子。
两个小伙子正在站岗。
放眼处是绵延起伏的山峦,近处是茂密的树林,夜风穿林而过,送来几声怪鸟凄啼,聒噪的蝉鸣声宛如一首催眠小曲,已催得两名小伙子昏昏欲睡。
连枝山地势陡峭,地形复杂,就算是白日进山也很难不迷路,更遑论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简直是找死。
他们放风并非为了防官兵,而是为了防山中虎狼,以免畜牲冲进来伤人。
至于官兵,他们根本不怕。
他们生活在山里,熟悉山势,闭着眼都能走回家,要知道,在山里打仗可不比平原战场,若是训练得当,倚靠山石树木掩护,四五个人就可以灭掉一支精兵。
一间屋子已燃起灯,映亮窗户纸。
屋里,一个大肚子的小媳妇靠在软枕上,轻轻摸着肚子,她的有些浮肿,眉间也有几分倦意,却难掩眼中温柔之情,幸福之意。
她很快就要有孩儿了。
若是个女孩儿,她就教她绣花,若是个男孩儿,就跟着爹爹学武。
应该是个女孩儿。
她想。
她自打怀了孩儿以来,总想吃酸的,想得要命。
“夫君,快些。”一想到青梅干,酸得口水都出来了。
桌上只有一窜葡萄,几个香蕉,青梅干已吃完了。
侯善随手取了一件黑色披风,看向妻子:“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话时很温和,一双毒蛇般的眼睛里竟然也露出一种叫做“温柔”的情绪。
小媳妇看向窗外,喃喃道:“这么晚了。”她忙道:“夫君你莫去,我不吃了。”
侯善安抚道:“我想吃。你若累了就先歇着,我很快回来。”
小媳妇见夫婿已出门,大声道:“快些回来,我等你。”
明月映在青石板上,像凝了层薄薄的霜,路上空无一人,巷口处,一只哈巴狗夹着尾巴在睡觉。
辛苦一天的人们已睡下,但若你耳尖,也会听到一两声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扰乱夜的宁静。
马匹飞驰,停在一家名为“老李杂货铺”的小店门口。
每一个镇上都会有这样一个杂货铺,或许姓李,或许姓张,或许姓胡,但不管姓什么,杂货铺还是杂货铺,卖的东西也是杂货铺该卖的杂货。
杂货铺通常卖的是大米、油、盐、酱油、酸醋、茶叶、红糖、鸭蛋、草纸、也卖一些小孩喜爱的零嘴,青梅干、小鱼干、糖葫芦、山楂片。
咚咚咚!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响起,屋内无人应答。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大,左邻右舍已被吵醒,纷纷探出头来看是哪里来的缺德鬼,其中一个顶着鸡毛头的女人骂道:“你家屋垮了还是人死了,大晚上敲鸡毛的门?”
侯善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刷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刀锋闪着寒芒。
一瞬间,从屋里探出来的四五个脑袋又忽地缩回去,路上忽又变得寂静如死,似乎一直只有他一个人。
他依然在敲门,敲得越来越重,门板已颤起来,这次只有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头来。
一个又圆又秃的脑袋,头顶上只有几根稀疏的毛发,在月色的映照下,宛如几根枯草。
这人披着一件麻布外衫,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你这人咋比我脸还厚咧?不开门就是打烊的意思,打烊就是不卖东西的意思,不卖东西了你咋还敲门咧?”
侯善道:“称五斤青梅干。”
李掌柜道:“好嘞!”说完,脑袋已缩回去,屋里想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无论谁被人大半夜吵醒,都一定会有一肚子气。
李掌柜当然也有一肚子气,但看在那一把刀的份上,也就可以不气了。
李掌柜将称好的青梅干交给侯善,侯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数钱给他,钱货两清后,侯善利落转身,李掌柜利落关门,像是素未相识的人。
世上交往也大多如此,以利相交,各取所需,利尽则散。所以如果有人离开了你,你也不必太过伤心,相聚别离,本就是人生常态。
03
放风台上,火盆还烧得正旺,烧得哔啵作响,两个小伙子却不见了。
侯善勒住马缰,毒蛇一般的眼神盯着放风台,淡淡道:“你是什么人?”
黑暗中,有人冷冷道:“与你无关。”
侯善已握紧腰间的刀柄:“你想做什么?”
那人道:“杀你。”
侯善道:“不管你杀我,还是我杀你,只怕还要等一下。”
那人道:“那么你就快去快回。”
侯善纵马进寨子,寨子里还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动静,似乎所有人都已睡得不省人事。
他走进屋,妻子已躺在榻上睡着,呼吸安稳,她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又美丽,又温柔。
他将青梅干倒了一些在碗中,将碗搁置在床边的小桌上,然后替妻子掖了掖被子,吹灭灯,出门去。
他并没有直接去找神秘人,而是去放风台上看了看,发现两个小伙子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睡得很死,就算现在一道霹雳劈来,也绝吵不醒他们。
明月,月色如霜。
黑夜,夜色似墨。
究竟是黑夜更黑,还是明月更明?如是明月更明,为何还能看见黑夜?如是黑夜更黑,为何又能看见那一点洁白的月光?
世上的事本就是说不准的。
月色与夜色交织成朦胧的光影,朦胧的光影朦胧了少年的身影,似在雾中,又缥缈,又遥远。
侯善已握住他的刀。
“我和你有仇?”
“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来杀我?”
少年忽然抬手,侯善已举起刀,刀还未砍下,从少年手中飞出的黑影被刀砍成两半,落在地上。
赫然竟是四五张轻飘飘的纸。
但这几张纸却似暗器一般携着一阵劲风射来,完全不像一张纸,可见这神秘人内家功夫已臻化境。
“死在你刀下的九十七个人也和你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说话的语气很淡,却让人觉得很冷。
侯善极快瞟了一眼地上的纸张,写满了人名,其中一个叫陈敬生。
那人接着道:“孙展鸿、赵圆满、陈敬生、吴宗仁、王念财生前积德行善,舍财修缮寺庙,施粥济人,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却惨死在你的刀下,尸身落入虎口,仅凭这一点,你就该死。”
侯善眼光一闪,冷笑道:“你莫要拿几张擦屁股的纸来哄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好人,莫非你是如来眼,能看透他们那张人皮?”
那人道:“他们或许踩死过蚂蚁,也吃过鸡鸭,却绝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侯善厉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说他们没做过,他们就没做过?”
那人道:“我说没做过,就没做过。”他语气冷淡又笃定:“我剑下无冤魂,你若不信我,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去查。”
他从不乱杀人。
决定杀人之前,他一定会先调查此人的出身、性格、经历,罪孽,一旦证据确凿,他的笔下便会多出一个名字,正如阎王的生死簿。
若有人不服,他便替他算清楚,在某年某月某时做了某事,而这某事,通常是杀人放火抢劫的缺德事,有些时候,他们自己在何时杀了何人,自己也记不清了,而对方却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