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来了
01
“我尽力了。”
“她说什么?”
“我不图财,也不图貌,只愿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宋心儿将花似雪的话重复一遍。
裴云惊眼神一黯。
他第一次发现,她是这么一个有傲骨,有烈性的女孩儿。
一两银子送到宋心儿身前。
宋心儿摇头。
裴云惊看她。
宋心儿浅浅笑了:“若是裴公子想得到小花,只怕用错法子了。”
裴云惊不解。
宋心儿将银子推回去:“小花最在意的并非钱财,她在乎的是自尊。我们这种下等人,自尊本该是极低的,她的自尊却很高。你动不动施舍钱财,岂不是更伤了自尊?”
裴云惊目光一闪。
宋心儿最高明的地方,不是会倾听,而是说话时懂得“点到即止”。
她人已走了,裴云惊还在回味她的话。
02
黑夜。
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叹息。
屋外丝竹声声,在她们听来却是催命的丧钟。
她们已好久没能睡个安稳的好觉了。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不知是谁骂了一声。
“我也受不了了。”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公仪家主没事上门做什么?我们又捞不到好处,还有一堆活要做。”
“只盼这公仪家主突生大病,让他来不得!”
屋中燃起了灯。
大家都已起身坐在榻上,哀叹连连,花似雪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屋顶。
“不如我们派一个人去说说?请她们小声一点?”
“去?只怕是唯唯诺诺去,哭哭啼啼回。”
“可不是,且他们是为了家宴而排练,我们只怕说了也没用,还讨得一阵骂。”
“那我们就得这么受着了?”那人没好气道:“我宁愿不吃饭也要睡觉!”
花似雪正听着,忽然有人叫她:“小花?你睡了么?”
有人道:“小花只怕也没睡着。”
花似雪本想闭着眼睛装睡,奈何身旁的人已爬起身看她。
她只好道:“没睡。”
那人恳求道:“小花,你能去给她们说说吗?她们铁定不敢再难为你的。”
裴公子英雄救美的事已传了百八十遍。
有裴云惊的庇佑,连丝竹院最嚣张的陈叮铃见了她,也只能干瞪眼,其余人对她的态度更是微妙,友好中带着一分羡慕。
花似雪摇头:“我也没有法子,她们不会听我的。”
有人央求道:“说不定她们看在你的面子上,会小声一些,只要能睡着觉,我宁愿给你跪下了。”
“我也是。”
“我也一样。”
十九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在花似雪身上,那眼神又可怜,又委屈,想叫人不答应都不行。
花似雪忽然想起那日被陈叮铃欺负时,她们中还有人去扶她,给她擦脸,她心软了起来。
“好,我去试试。”
屋中爆出惊呼声:
“小花,你简直是活菩萨在世!”
“小花,你人真好!”
花似雪起身穿了鞋袜,正要离开时,忽有一人道:“且慢,我陪你去。”
说话的是一名白面皮、水杏眼的女孩儿,一双大眼睛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穿了鞋袜走到花似雪身边,眨了眨眼:“她们人多势众,若你一人去,她们免不了会让你难堪。”
她转身对众人道:“她们一条心,我们也要一条心,怎能让小花一人去?不如咱们大家一起去,她们就算要欺负人,也得掂量掂量。”
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号召力。
她说话不紧不慢,吐字清晰而坚定,说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眼里没有一丝退却和闪躲。
丝竹院已静下来。
琵琶声、箫声、笛声、歌声,欢笑声已停止,院里只剩下蝉鸣声,草木簌簌声。
两拨人面对面站着。
陈叮铃先站出来,额上已沁出细细的汗:“你们睡不着,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她有些怒意:“我们在为家宴辛苦排练,你们每日不过做做粗活,又不必动脑子,还喊上累了?真儿个不服气,就去和家主说呗!”
花似雪道:“不能体谅一下么?”
陈叮铃冷笑:“不能体谅一下么?”
对方态度强横,花似雪也没有法子,大家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既然不能入睡,索性就这般僵持着。
人群里不知谁嘲讽一句:“你们是为了家宴,还是为了自己?”
“莫把旁人都当傻子,谁不知道你们那点小九九!”
丝竹院的人怒了。
“你们这群贱婢,也配指点我们?”
“滚,滚出我们丝竹院!”
“否则我们就去告诉家主,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人一旦睡不好觉,就像兜里没钱,会让人变得计较、刻薄。
若换做素日,浣纱院绝不敢与其硬碰硬,挨骂就挨了。
因着多日没有好觉,肝火旺盛,又仗着人多胆子大,回骂道:
“哟哟,一口一个家主,说得自己好像已攀上了!”
“同为奴婢,还真当自己是上等人了!”
“某人之前欺负小花,现在怎么不敢了?还不是因为我们小花有人罩着,某人没有。”
争吵声响彻院落,惊飞树上夜鸟。
不知是谁先动手,只听哎哟一声惨叫,有人怒骂:“你敢打我?我跟你拼啦!”
先是两个人撕扯起来,其他赶忙上去劝架,劝着,劝着,就打起来了。
你扯我的头发,我挠你的手臂,一时间叫骂声,惨呼声不绝于耳。
知道丝竹院的李嬷嬷领着管家老范赶来时,丝竹院已混乱一片,一发不可收拾。
03
“打起来了?”
楚长冠眉头拧起,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是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温玉山立在桌前,没有说话。
谈正事时,他从来不说无关紧的话。
“怎么打起来的?”
“丝竹院排练歌舞,影响了浣纱院的作息。”
他简单而公正地将起因告诉楚长冠,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
虽然他也不喜被人影响睡眠,但他绝不会在叙事时加入个人情感,以免影响楚长冠的判断。
楚长冠陷入沉思,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
片刻后道:“谁让她们晚上排练的?”
温玉山道:“没人。”
楚长冠一思索,就知其中内情,忽而笑道:“她们为了前途也是拼了。为了前途拼命固然没错,但排练也该是白日,哪里有夜晚扰人的道理?丝竹院想来是被逼得急了,才找上门去。”
温玉山道:“如何处理?”
楚长冠靠在椅子上,懒懒地道:“你没主意?”
温玉山道:“没有。”
他不想有主意的时候,就没有主意。在家主面前,他通常没有主意,只是执行。
他一向分得清尊卑,分得清公私,从不逾矩。
楚长冠忽然沉下脸:“各罚一月例银,将带头挑事的打十个板子,逐出府去。破坏规矩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04
四十个人齐刷刷跪在院子里。
“谁挑的头?”
温玉山的目光缓缓滑过每个人的脸颊。
她们的头发被扯下大把,衣袖被撕破,露出手臂上渗血的抓痕,但她们的脸却没有一丝伤痕——她们之间虽有矛盾,却有一种默契,绝不伤害对方的脸。
众人低着头,无人回答。
李嬷嬷乃丝竹院掌事,对浣纱院自然不待见,趁机辩解:“姑娘们排练得好好的,突然一群人就闯进来,指着姑娘们骂。”
丝竹院姑娘们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替花似雪还钱的谢嬷嬷,乃浣纱院掌事。
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素日板着脸,也不大有人敢接近她。
此时她也她站出来,面无表情看着浣纱院的女孩儿们:“是不是你们挑的头?”
有人低低道:“姑姑,我们也有苦衷……”
她语气严厉:“我只问是不是你们挑的头?”
沉默,就是默认。
谢嬷嬷又道:“若无人承认,你们即刻收拾包袱,全都回家去!”
人群中传来低低啜泣声。
谢嬷嬷丝毫没有怜惜之意,厉声道:“敢做不敢认,也难怪人家敢欺负你们,速去收拾家私出府去!”
一人站起来:“是我!”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集她身上。
花似雪!
她走出人群,朝温玉山,谢嬷嬷施一礼,道:“姑姑,我这就去收拾家私。”
谢嬷嬷眉头一蹙:“等等。”
花似雪就等。
谢嬷嬷道:“坏了府里规矩,你以为就是一走了之这么简单?”
“还要怎样?”
“打十个板子,以示惩戒。”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人站起来:“还有我。”
是段小仙。
“还有我。”
是宋心儿。
两人径直来到花似雪身边。
谢嬷嬷扫了三人一眼:“好,很好。”
她忽然转身,在温玉山身前跪下,双手伏地:“还有老奴。”
众人一惊。
“老奴身为浣纱院掌事,没有管教好她们,该当和她们一起受罚!”
她年事已高,怎能禁得起板子?
花似雪、宋心儿、段小仙方忽有几分愧疚。
就在方才,她们心里还抱怨嬷嬷是个势利眼,想来是因为得罪不起丝竹院,才主动请罚。
现在,她们三人眼里都已露出感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