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三
薛师隐正坐在武斗台台沿,左腿屈起,右腿悠闲地晃来晃去,手执一块干净白布慢慢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渍。
身后从官们搬动着刘午德的尸体,身前几个考生退后几步站着,不远处西武斗台的考生也又怕又好奇地往她这里看。
“一群废物。”她嘴中轻轻吐出这四个字,离近些的人听得清楚,但她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能不能听到。
“你故意的。”
梁封城走到她面前,微微抬着头盯着她,双目充斥着红血丝,双手因气愤而发抖,“级降二等,下场你再杀一个,再降一等……还没等我抽签抽到你,你就被强制驱离考场了。”
薛师隐一边继续擦着佩剑,一边低头微笑着看着他,“对呀。”
梁封城呼吸变得急促,手中长剑如尚未淬火一般灼得他掌心火热,当即拔出指向台上的薛师隐,“竖子无耻!”
有从官看到他们吵闹,眼见梁封城就要动手,人还没过来就喝止道:“考生住手!”
“梁封城!”谢遄不知何时从西武斗台跑了过来,难得没了初见时的正经风姿,直接抱住梁封城的右臂往后拉,“这什么地方?你现在动手会被赶出去!”
见完全拖不动他,便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梁封城扔下的剑鞘套回剑身,改为向后拽玄铁长剑,压低声音道:“卫方垣当日冲在你前面,你现在和她打起来被赶出去,当日他又何苦帮你!”
听了这话,梁封城渐渐平静下来,随即甩开谢遄的束缚,没有继续向前冲。
台上的薛师隐擦完了剑,颇为可乐地看台下这一出友情深厚的戏码,悠悠道:“看来这世间还真是不公。梁公子这脾性在偌大的邢都简直寸步难行,居然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相助。”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两人身后的某处,然后又将视线挪回梁封城身上,“我看来是没机会和你打一场,不过能让梁公子遗憾终生不能亲手为兄弟报仇,我也算得一个人物啦?”
她翻身跳下武斗台,凑近梁封城,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梁公子这条命,本也不是我能取来的。……有人很需要你的命。这武试我要走到哪一步,全看梁公子留到什么时候。”
“什么意思?”
“我算是——来给公子保驾护航的?”
梁封城蹙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师隐短叹,“闲人。正如公子所说,无亲无友,无家无室。”
“你来自西沙原,你是杀客世族薛家的后人。”
“既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公子不如去查查看,薛家在这世上还有几个活人呢?”薛师隐对他轻易猜出自己的身份并不震惊,反倒问了一句:
“眼瞧着就要滚出考场了……听说公子入京时交了位好友,两人关系非常?有人很不喜欢您擅自交朋友的做法。所以托您的福,离了考场,我还且有事做呢。”
说完就要越过他走向别处,却被瞬间狠戾起来的梁封城一把拽住了肘弯,
梁封城早没了王公子的形象,眼下正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手上用了狠力紧紧钳住薛师隐的胳膊,吐着字仿佛要将她切碎一般。
“你敢——”
薛师隐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戾震慑住,却也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平常。
“敢与不敢,这事情怪不到我头上。”她凑近王公子的耳侧,“您是被选中的人,您身边可不能有杂碎……”
……
“为何不立刻将她驱离考场!这简直就是在考院谋杀!”
“从什么时候开始,无因阁武试考院变成了一个可以肆意杀人的地方?”
“这不符合刑律,这不符合刑律!”
“……”
有考生逐渐反应过来,纷纷跑到凤台前找从官要一个说法或处置,可喊了半天,也只有从官自主阁带来的主审官的一句话:目前,无人无由可将薛师隐驱离考场。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若再杀一个人,薛师隐自己也会被驱离考院,但仍然没有任何合理缘由去阻止薛师隐在后日的六场杀人。
没有人能阻止薛师隐的这一场屠杀。
这场闹剧唯一的结局就是让薛师隐继续杀人,然后才能根据无因阁考规将她驱离。
于是众人的愤怒又变成了惊惧,开始祈祷自己六场不要抽到薛师隐同组;更有甚者,连眼下正在进行的第五场都无心再战,与其赢了再去受那折磨甚至被杀,不如止步五场,至少能落个成绩不错的名头。
弃剑者,弃考者,弃前程者,弃军者。
陈竟省站在主阁窗边,静静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考场的喧闹持续了很久,整场比试都混乱不堪,除却自行退考的几人,余下成组的对抗也没有顺利进行,考生根本无心对打,大多草草过了几招就结束。
等到五场草率地结束,今年无因阁武试最终余下的八人也就决出了。
膳厅。
留下的考生被从官聚集到此处,在离场休息前进行最终八人的例行谈话。
许久没有在所有考生前露脸的陈竟省,终于又难得地来陪同考生用晚膳。
有从官手中拿着剩余八位考生的名单,先他进门念道:“无因阁武试开考第七日,五场结束,余八位考生:邢都罗文宇,西沙原薛师隐,澍原府梁封城,滨州成梧,泗城府傅仲廷,嵘州钟如鹰,峰东府谢遄,煦江府刘获。”
于是陈竟省进来先说了句:“恭喜各位。”
然而在座的考生似乎并没有心情享受这句来自主审官的恭喜,众人大多避开薛师隐而坐,考官进门也只是木讷地起身行一礼,之后又木讷地坐下。
陈竟省招呼从官开饭,在等待布菜的过程中,终于有考生坐不住,面对多日未见真容的主审官激动地站起来,问道:“主审官大人,薛师隐在考院惹出如此事端,无因阁竟也不闻不问吗?”
陈竟省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先让他坐下,然后不紧不慢地招呼外面候着的两位属官,前头一位手中是象征学正殿的鹰头金杖,后面一位则端着方有一卷龙鳞书文的漆木盘。
“本官也知道诸位的疑惑与诉求。无因阁有无因阁的章文,武试亦有武试的规文,现下便请学正殿的两位大人同各位仔细解释。规文如何规定,本官便如何处置。”
那从官站得端正,颇有派头地打开武试规文念道:“……无因阁武试规文之十九,武试考院闭门开考后,除败者、自请退考者、因伤病退考者、因罪由主考或主审官驱离者、因违背考院规文由主考或主审官驱离者外,考生不得阻考,考院不得擅自驱离考生;
无因阁武试规文之二十,凡于武斗台比试时致人伤残者,属武试前知内容,离院不予追究;
无因阁武试规文之二十一,凡于武斗台比试时致人死亡者,属武试前知内容,级降一等,连降三等后取消资格,离院不予追究。”
念罢,陈竟省亲切地为大家解释:“也就是说,薛师隐于比试时致对方身亡,这完全属于诸位赴考时各地府衙发给大家的前知书中所列风险之内容,符合武试规文,武试规文天下皆知,无因阁考院没有权力将她驱离考场呀。”
方才说话的考生又道:“难道就容着薛师隐如此杀人?”
这回陈竟省终于看向他,说:“你是……煦江府的刘获。本官方才说的不够楚,还是武试规文写的不够清楚?薛师隐可有犯规文中应驱离考场的情形之一?”
话锋一转,“本想着给诸位留些脸面,如今看来竟是用不到了。且问你们,为何如此心急地要将薛师隐驱离啊?”
众人不语。
陈竟省冷笑,“贪生怕死之徒,如何能做南元武将!”
接着不过又是一番训斥教诲,梁封城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要不要把薛师隐赶出去,陈竟省的态度已经很明白,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只是他现在居然有些自私地想,不要赶她出去……
千万不要让她走出考场!
那边,陈竟省终于训完了刘获,又送走学正殿从官,对着几位考生说:“后日六场,分组依旧由抽签决定,在座的如今高低能是个新雨阁侍生,恐怕也没什么别的志向,怕死就滚蛋。”
……
梁封城身上带着伤,衣服也来不及更换便快步跑出了考院。
无因阁门前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谢邈还是没有出现。
紧随其后出来的谢遄看他这副样子,完全出自英雄相惜的情感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又看看不知为何也站在不远处看着梁封城的薛师隐,后者神态无辜、甚至有些天真地冲他笑了一下,谢遄感到一阵恶寒,转头不再看她。
脱离掌控的感觉继上次见过谢邈后再一次出现,梁封城只觉得浑身冰冷,疯狂地想要做些什么。
太过慌乱地,甚至忘了在场之人中,身后的谢遄作为族兄,分明比他更要和谢邈亲近一些。
正要向皇城外去、准备让洗霜派人去寻谢邈时,薛师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王公子不必紧张,至少现在我不会动手——场外杀人是会被抓的,那我还怎么杀考生呢?”
洗霜在皇城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带着一肩膀血痕飞快冲出来的大公子。
“少爷!”当即被吓出破音的一等侍卫立刻飞身上前,却在还没扶到人的时候便听到一句:
“去找谢邈!”
洗霜先是一怔,然后反应极快、毫不质疑地领命而去。
梁封城飘浮的脚步还没迈出,受伤的胳膊再度被身后突然冲上来的人扯住——
谢遄一脸不可置信,紧紧拽着他,颇有说不清楚就不让他离开的架势——
“你方才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