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由我十二
东明江在春末夏初的季节景色最好,垂柳拂堤,江水泛暖,出游的小船三三两两地漂在江面上,一派和煦温暖的好风光。
可惜梁封城眼下实在没心情赏景。
他早早就到了江边,如今酉时已过,江面的游船都点起了灯。桥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不间断,可却没有一个是冲着他王公子来的。
受伤的两条胳膊最先感到凉意,宽大的衣袖仿若透着风,凉飕飕钻进他心口。
良久——
“大公子!”
“城公子!”
洗霜的声音最先响起,就在梁封城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另一道声音自反方向而来,梁封城立刻改变方向,直冲那方而去。
白衣少年头戴斗笠,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江桥另一端。
成桉。
洗霜也看见了他,毫不犹豫地追随大公子同往。成桉见两人追来,立刻转身跑远,自江桥而下,一路西行,在邢都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奔去。
即便身受重伤,两条胳膊都不利索,可梁封城却依旧紧追不舍,与洗霜兵分两路,一人脚踏瓦檐、飞檐走壁,观察成桉逃离的方向;一人紧随成桉之后,于路巷中奔走。
不多时,四周人声渐消,灯火不再,三人竟一路跑到了城西灵山地界。
成桉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正面追来的梁封城,洗霜紧随其来,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大公子耳边说了一句:
“小谢大人仍在皇城,谢遄护卫,并无异样。”
梁封城听完前半句,紧绷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丝放松,完全没有再想谢遄为何会护卫谢邈。
只要谢邈不在聚骨院手里,他便毫无顾忌。
“替我向二伯问好,”他转身对着成桉,说出了那句同样的话,“如果你能活着回去。”
洗霜严阵以待,走上前挡在大公子身前。
成桉看上去有些气喘,说来奇怪,一个武艺高强的杀手,跑了几步路居然能累成这样。
“城公子,看你如今这样,大约是成梧那个蠢货把你伤得不轻。”
梁封城:“你们一院兄弟,一类货色,就不必这样骂自己了。”
“……”成桉平复着气息,逐渐向他二人靠近,“聚骨院严禁入邢都——说起来,聚骨院的规矩也远不止这一条。”
“你去哪儿,我们就要追到哪儿,日夜兼行,还要避人耳目不可暴露。”
“即便是在澍原梁家二院,我们也是见不得人的存在。出门要换上下人衣裳,见主子要小心说话,除了你和你二伯,整个梁府恐怕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你至亲的小妹,池公子,她也只当我是年岁相当的玩伴。却不知道,我之所以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为了知道你的去处。”
“要杀你,还要避免伤及朝官,要瞒着梁府上下,左右掣肘,我听到长师父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等待时机’。”
“为了杀你,我们见不得光,无亲无友,无家无室,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执行任务的路上了。”
成桉已走至洗霜面前,越过他直视梁封城的双眼,“实不相瞒,城公子,这样的日子我也受够了。”
梁封城静静等他说完,甚至在成桉走来的过程中没有丝毫动作,并未后退半分,就连洗霜执起佩剑,也没有拔剑的动作。
“你很委屈?”
听到梁封城这样问,成桉突然鼻头一酸红了眼眶,一股怒气掺杂着委屈直冲他心口,“若没有你,我这辈子也不必这样过!”
他怒吼着,手里的剑也顺着怨气指向对面,只是手心剧烈颤抖着,就像他说的话完全没有道理。
洗霜抬手挡住了他。
梁封城依旧不为所动,成桉的话句句铿锵,可又像是砸到蓬松落叶堆里的石头,还没有接触到地面,冲击力便被全部吞噬。
“你无父无母,是我害的?”他终于这样问,“无家无室,是我拦的?你执行的任务,是我发出的?”
“你很委屈,为何要说与我听呢。我是这世上最不会因为你的委屈可怜你的人,恰恰相反,我巴不得你立刻断了气才好。”
成桉自然知道自己的可笑。
他知道若非城公子在每次交手时都有所保留,过去十几年自己不知道早已死了多少次。
更知道如果城公子将此事告诉梁修,他们聚骨院不消一夜就会被夷为平地。
眼前的三院大公子心中对他们厌恶至极,却总对他们留有一丝善念。可事已至此,自从主子不惜派人去武试考场上找麻烦,妄图一朝断了他的功名路,这一丝善念也就烟消云散了。
成桉很委屈,但他知道,与城公子这些年受的委屈相比,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加害者。
“我与你的恩怨,聚骨院上下与你的恩怨,已经太久了。”成桉说,“所以今日来个了断吧。”
梁封城觉得可笑:“你当你是谁,聚骨院多少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莫不成你今日还能取了我的性命?”
成桉:“过去肯定不行,但如今城公子两臂都有重伤,我还有几分胜算——”
花音刚落,成桉立刻挥剑向梁封城刺去,完全忽视掉挡在二人中间的洗霜。洗霜早早便是戒备状态,反应极为迅速地挡开了他这一剑,可成桉只当作这里只有他和梁封城二人,完全看不见洗霜似地,立时再次冲了过来!
梁封城左臂还被吊着,只能拿紧紧缠着的右臂提剑,虽不吃力,可玄铁长剑的重量几乎再次坠开了他的伤口,隐隐传来刺痛感。
洗霜再次和成桉缠斗在一处,两人在密林中过招。洗霜打败一个成桉自然不在话下,可总禁不住这厮寻了空子就往大公子那边去,他只得一边打一边拦,精力很快就被耗掉大半。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甩开洗霜之后,成桉的剑终于和梁封城的玄铁长剑击打在一起,此时他早已疲累不堪,而梁封城也终于觉出些不对。
这一丝可疑被突然出现的另一道脚步声打断了。
就在他与成桉愈战愈激烈、洗霜也一直寻找机会动手之际……突然奔来的一道身影先是踢开了洗霜的剑,紧接着一剑挑开另两人的剑锋,用剑柄把成桉击退数步,而自己则站在了他与梁封城之间。
成梧面色煞白,唇间也毫无血色,许是终场那日受的伤还没好,他换成了左手提剑。
“成梧,你居然追过来了?”成桉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咆哮者:“你自己坏事,还跑来坏我的事!”
梁封城虽不解成梧击退成桉的用意,可看他两兄弟内讧倒是不错,还想着成梧在终场把他伤到如此地步,也不算坏事了吧?
他看向在后面的洗霜,眼神示意他不要动作。
成梧转身看向梁封城。
“谢邈大人不在我们手里。”
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梁封城有些意外,“知道。”
成梧顿时不解地说:“知道你还来?”
奇了,梁封城居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气恼。
“我过去不愿沾惹你们,你们不也一路追到了武试考场吗?”他轻笑,“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
成梧被他说准,一时没有答话。成桉见状,立刻又要提剑冲过来,嘴里嘟囔:“废话真多!”
可惜他这一剑还没出手,便又被成梧一招化解,这两个一间院子长大的兄弟,如今竟当着追杀对象梁封城的面打了起来。
梁封城和洗霜傻眼了,两人愣在当处,看面前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最震惊的还是成桉,原本以为成梧是来帮忙,谁想到他几套连招全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一时被拖住,连想要收回动作都困难。
“成梧?!”成桉瞪大了双眼,“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成梧不答他话,几招下去,已经把成桉逼退到距离梁封城数丈远的地方。
紧接着,招式变得更加狠厉起来,剑锋几次擦着成桉的脖颈过去,几乎已经见了血,可看成梧犹豫着,始终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成桉见他如此,索性壮起胆子,“看来今日你决意要先他一步见阎王!”
原本只是“拖住脚步”的对打瞬间变得紧张,两人招招致命、犹如那日在武斗台上对战的成梧和梁封城,两人都豁出了性命要……
梁封城瞳孔一缩,他终于知道那一丝可疑来自何处。
疲惫的成桉和他根本不适合单挑的状态,明知机会渺茫还要这样拼命上前与他对打……
聚骨院进京的目的根本不是杀了他。
武试考生场外杀人,取消成绩交刑部,如果他今日杀了成桉,自然也就不是前程似锦的武试头名了。
他是如此,一等考生成梧同样如此。
顾不上其他,梁封城立刻破口喊道:“成梧,住手!”
谁知,这一句话好似一道指令,方才还有所保留的成梧在听见梁封城的喊话后不再犹豫,下一瞬,剑锋直直划破了成桉的喉咙!
“呃……你……”
成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用眼神控诉成梧的反戈和背叛,可他如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那把剑抵在了对方的心口。
成梧没有后退的意思。
梁封城与洗霜快步赶来,却在数步之遥的地方听见了成桉嘶哑、痛苦又不甘的怒吼,对面的两道身影似乎更加重叠了一些。
那是成桉刺穿了成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