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涯玉
不,这不可能,徐晞已经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夏天。
徐晞的尸体被火化那日,凛月求了徐轻舟放她去看,在太阳炙烤的正午,亲眼看到他孤零零躺在柴堆上,火焰将他绝世的容颜一点点吞噬。
只是长得有些相像而已。
她活了那么久,又四处流浪,见过相似的人并不少。
她曾经听过人有轮回转世,像这样,后人与死去的前人长相极似,又有所不同的,大抵是前人的转世。一个人的转世,往往会继续与前世缘分深刻的人相遇。
徐晞他说,要去阴曹地府做苦役,求下辈子与她在一起。
但……
那小道士擦拭了会儿丫鬟递过来的罗盘,仔细收入袖中,看样子,罗盘是小道士给的。
而丫鬟带着暗卫找到她时,手里就拿着这罗盘。
凛月要吐血了。
徐晞啊徐晞,你口中的下辈子,是来杀我的啊。
凛月的心情从先爬到顶峰,又跌落到了谷底。
不过她扪心自问,前世确实对徐晞有所亏欠,那么徐晞今生来杀她,倒也合乎天理。
凛月无言。
老天爷有时候就爱如此玩弄凡人命运,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是乐此不疲。
凛月感觉到背后一痛,她被按在了地上,膝盖压在冷硬硬的青石板上。
“你们全部退后,”江雪凝摆手,示意其他人退到安全的地方,激动地推了推小道士,“小师父,快去杀了那妖女。”
小道士纹丝未动。
江雪凝微妙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对,突然,眼前升起一股浓重的白雾,呛得她咳嗽。
不好。
江雪凝捂住口鼻,竟动弹不得,眼睁睁地隔着白雾,看见小道士飞身出去,将跪在地上的人轻飘飘拎走。
*
凛月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小道士抱住腰腾云驾雾,飞出去不知多远。
风刮得她眼睛只能半睁着,她的身高只能够在小道士的胸,脸不得不暧昧地贴着人家胸口。
他……没有杀她?
凛月不知该如何与抱着她的人交流,干脆紧紧缝上自己的嘴巴,看脚下的风景。
这一看,差点吓丢了魂。
这不是人间的景象。
大地皲裂,裂缝处烈焰燃烧,白花花的刀山连片成群,魑魅魍魉游荡其中,时不时发出诡异的叫喊声。
凛月还感觉到,一股冷意。
抱着她的手很冷,她贴着的胸口更冷。
飞了不知多久,速度渐渐慢下来,风也慢了,凛月才彻底睁开了眼睛。
抬眸看见,抱着她的人,也正向下看她。
看她的这双漂亮眼睛里,掺了寒意,让人不禁想起森林里盯着动物的蛇,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信子吐出来。
他的背后,是一弯血月。
“你……是谁?”
小道士没有回凛月的话。
沉默更让人难受,凛月不知道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要把她带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她本能地想要挣扎。
“别动。”
小道士的声音沉冷,不容反抗。
凛月一下老实了。
他们降落在一个更加可怕的地方。
一座座高耸的塔楼林立在诡异的雾气之中,地上四处都是白骨,有东西自塔楼掉下去,白骨之中忽然升起无数道黑影,如饿狼捕食,将那东西撕碎,吞噬殆尽。
他们不是妖。
在凛月落地的时候,他们没有像青芒山上的那些妖一样躲开她,而是张开獠牙,对她虎视眈眈。
难道,是魔?
“一群废物,我的人,你们也敢肖想?”
“啊,窟主赎罪!”
小道士对于这此起彼伏的哀求毫不动容,他弹指一挥,那些魔影于绝望地嘶吼中散去,凛月头皮发麻,不自禁又想逃开他的臂弯。
“你躲什么。”
“……”
她躲什么?
书上说过,魔性诡谲,残忍是底色,杀人全然不讲道理,他竟然问她躲什么?
但凛月试图挣扎一下,仗着她可能前世与这位魔兄弟有缘。
“我的肉不好吃,”凛月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我天生是个药罐子,身上都是苦苦的中药味。况且,我从未修炼过,您吃了小人,也对您的修为无所助益,这么说吧,塞牙缝都嫌。”
小道士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不是徐晞,徐晞只是他历劫中的最后一世。
徐晞是天上皓月,性情温良,而他……
小道士的眸子冷色更深,紧紧锢住凛月,化为一束黑烟钻进了中心处最高的塔楼。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凛月想清楚了。
她死也要死得明白。
小道士带她来到了塔楼中央,阴森森的卧室,有床,有桌子,但都是用白骨做成的,墙壁是光秃秃的石壁,雕刻着古怪狰狞的画像,凛月还怀疑,这卧室里的灯笼怕是用人皮做的。
“在我死之前,告诉我,我是什么。”
她端正正坐在巨大狼妖头骨制成的座椅上,视死如归。
对于自己的身份,她做出过很多猜测,但从心里有一个极排斥的选项——魔。
她自有记忆开始,受凡人所教,以凡人的思想过活。凡人杀她,她也只是躲着凡人。虽待人没有真心,却从未动过杀心。她和那些无端端就杀人的魔不一样。
小道士沉默半晌。
“魔。”
“……”
凛月轻笑一声。
“怎么可能。”
小道士从胸口拿出那罗盘。
“方才那些凡人用这识魔找到了你,你不是魔,又怎么会被它识出来呢。”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涂涯玉,”小道士轻叹口气,他清楚让凛月接受这件事很困难,试图用温柔的语气说,“是这万魔窟的窟主,我修炼了两千年,比你年岁大,有没有资格说句话?”
“你……”凛月心一惊,一字一顿问他,“你知道我的年岁?”
她从未告诉过旁人她到底多少岁了,只除了一个人,徐晞。
她自曝年龄,就是为了让他死心,不再痴迷自己。
“今年你还未过生辰,如果过了生辰,你该是九百零一岁。”
凛月整个灵魂都在震颤。
“我的生辰,你知道?”
“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日。”
也是他与凛月初见的那日。
“你是……”
涂涯玉眼底的冰雪终于散去,他任由情意流溢,甚至是过分的深情盯着凛月,边用手撕下了半边脸上丑陋的疤痕。
凛月的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二十年前死去的徐晞,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
不……不对。
她的目光停留在涂涯玉眉间渐渐显露出来的红印,他的瞳仁也转变成了浅灰色。他不是徐晞,他是万魔窟窟主涂涯玉,一个残忍的魔。
“凛儿,我说过,下辈子要做你的夫婿。”他伸出手掌,变出一套婚服来,金丝线在烛火映照下跳跃着诡异光芒,“换上它吧。”
凛月下意识地摇头,离那婚服远远的,她怎么能和一个魔成亲?
涂涯玉终于失去了耐心。
这一刻,他更加清楚了他与徐晞的不同。但是有一点他很肯定,他喜欢南宫凛月,恨不得拆骨入腹。
“换上它。”
涂涯玉重复了这句话,阴恻恻地霸道,方才的温柔无影无踪。
“不换!”凛月激动得站了起来,眼眶都是泪,“我不可能嫁给一个魔。”
如果她真的是魔,那她活该被人追杀,这九百年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涂涯玉冷着脸,纤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衣领,拿起她的手覆盖在她心脏的位置。
“你的魔气来源于你的心,你若不信,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
“来啊!”凛月坚持自己的直觉,她不是魔,“窟主大人,你且把我的心剖出来看,是不是和你的心一样黑?”
“……”
涂涯玉怎么舍得真剖开她的心,她真的很会玩弄人心。
“南宫凛月,你别做梦了。你不是人,从来都不是人。那些人丢弃了你,对你的鄙视、仇恨、憎恶,统统是理所应当。你想让他们悔改,不可能。你与我才是同道。”
“书上说,魔天性残忍,可我没有。我有一千种办法去杀追杀我的人,包括江雪凝,可我没有。我有仁爱,我是……”
“你不是!”涂涯玉把手移动到了她的脖颈,狠狠掐住,目眦尽裂,“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不是人,你只是被人的那一套所教化了,他们的那些狗屁道理,把你洗脑得不清,你不要以为九百年了,你没有堕落很伟大,这样很可怜知道么?”
凛月被掐得咳嗽,涂涯玉的手上掉落了一滴泪,他忍俊不禁,敛起魔相,松开了她。
卧室门外,不声不响出现两个人影。
一人忍不住低低娇笑道:“小涂这是什么情况?最近战事吃紧,整个魔界都紧张兮兮的,只有他竟然说要办喜事,我还在想什么样的人能让咱们小涂如此动心,这魔界里的美女个个知趣知味,怎么执着于这么个没有眼力劲的?”
而另一人声音粗犷,若有所思:“总觉得那丫头有些许眼熟。”
另一人揶揄道:“鬼道角,你第几次说一个小美女眼熟了,对你那跑了的心上人那么念念不忘,也不要逢人便说像啊。”
鬼道角却回:“不是,不是像紫瑶。”
“那是……?”
鬼道角张嘴欲回,去瞥见涂涯玉黑着脸从卧室里出来,赶紧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