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日（下）
还没开门，就听见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嗦声和男人的哭嚎。
小玉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外，回头冲掌柜的笑着说，“哟，这外国人还挺能嚎。”
哪怕隔着门都能闻见血腥味，小玉脸上也没有半点怜悯之色。那掌柜的表面赔笑，只觉得背后发凉，这小玉确实和她娘不一样，和别人都不一样。
就算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到了这时多少也会装出点关心来。贾观音他十几年前，还是账房时见过。那时客栈掌柜的还是他爹，他在店里当账房先生加打杂的。
贾观音除了没戒荤腥，留着长发之外，就是天底下心肠最好，最慈悲的出家人。这时肯定急匆匆就冲进去救人了，哪会像小玉一样还在门口说风凉话。
小玉推门进去，看见那胡商趴在床边哭得眼都红了。床上躺着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小伙子，止不住地咳嗦，一张嘴牙缝里还沾着血，看来是没少吐血。小伙子脸色衰败，嘴唇没有半点血色，看着还挺吓人。
“不是白天骂骂咧咧的时候了？”
小玉示意掌柜的翻译一下，不过这话实在不好听，掌柜的支支吾吾琢磨怎么能委婉点。那胡商见到小玉眼睛的都亮了，以为小玉在讲怎么救他儿子，抓着掌柜的衣袖让他赶紧翻译。
掌柜的没办法，心一横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听了小玉的话，胡商长叹一声，摇摇头，说了一大长串，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小玉身前。
这倒是把小玉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拉胡商起来。那胡商铁了心要跪着，小玉也没办法，干脆一起坐到地上。
“他说这是他二女儿，家里五个孩子，就二女儿敢跟他翻山越岭来经商。一路上女扮男装，两次从鞑靼强盗手里救了他的命。也不知怎么……不知怎么一时迷了心窍，就偷了东西。他现在就求你能救救他女儿，我说小玉啊，人家苦主也不争了，你就……”
“我就放了她吗？”听闻这是个女人，小玉细细端详，怎么都没看出是个女人。
“对啊，人家都不追究了。偷自家老子算什么偷啊？”
小玉没接掌柜的话，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事。女扮男装穿沙漠经商就够稀罕了，还刚到地方就偷自家宝贝。她一个胡人，人生地不熟，偷了东西能跑到哪去，总不能这就往回走吧？
她伸手找胡商亚要来撮日开始前，让胡商护在怀里的那个鸡蛋。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她提前拿出来的那个鸡蛋就象征着天地之间，前因后果中截取一线生机，备了个后悔药。
小玉把鸡蛋拿在手里，另一只手使劲掐开床上女人的嘴。那人气若游丝，自然没力气反抗。任由小玉单手把鸡蛋磕开，生蛋液倒进她嘴里。
那鸡蛋不知怎得，磕开来并不是黄白分明的蛋清蛋黄，一片混沌血色。胡商在旁看了都想伸手去拦，被掌柜的挡住。女人也恶心干呕，想吐出去。小玉自然不会由着她，按住嘴，手疾眼快点了几个穴位，她不自主就咕咚一声把那团血糊糊吞进肚子里。
别说，这后悔药确实灵验，女人脸上立刻有了血色，也有力气坐起来了。
小玉看那父女二人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又哭又闹，最后抹着眼泪抱在一起好像是和好了的样子。
这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有仇的样子呀。
“我说，这俩人到底在干什么啊？”
掌柜的摇摇头，他也答不上来，这俩人说得太快，还有很多俚语他也听不太懂。
没想到那胡商女儿转过头用很流利的汉语答道，“谢谢你，老巫婆，我叫拉伊德。”
小玉皱起眉头，“我他妈哪老了？”
“也问好您的母亲。”
掌柜的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胡人以为“老巫婆”是“巫婆”的意思，又没听懂小玉骂街的话，只听懂小玉提起了她妈，就问候了一下。
解释一番后，小玉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拉伊德说话声音明显是个女人，面容消瘦，颧骨突出，加上小玉分不清胡人的长相，确实很容易被认成男人。
“你干嘛偷你爹的东西啊？”小玉好奇地问。
那父女二人明显不想回答，小玉也不客气，一直追问，还把掌柜的轰了出去。
“你就说呗，我单纯好奇。这地方出了听书也没别的意思，你俩这事可真够我解闷了。”
见只有小玉一人，拉伊德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这红宝石是我家传家之宝，被新上任的艾米尔看上了。那艾米而权力太大，人也很坏，东西放在家乡实在留不住了。但我们不想把宝贝白白交给一个坏人，干脆带来，看看能不能献给你们的苏丹，换取锦绣好东西的特许经营权。你们的苏丹不让锦绣出关，能不能看在红宝石的份上让我家有特权……”
“苏丹是什么？艾米尔是什么？”
又解释了半天，小玉大概明白了，苏丹就是皇上，埃米尔就是说一不二，有兵权的节度使。
“那你为什么偷东西呢？”
“这红宝石给苏丹，苏丹要是收了东西，不给我们特许经营权怎么办？还不如我拿去卖了，换成金子去买……”
“换成金子去买锦绣，然后偷偷带出关？”
小玉补全了后半段话，这时拉伊德也拿出了那红宝石，小玉凑过去一看……
“这哪有人头大啊！”小玉指着胡商的大脑袋跟拉伊德说，“你爹跟我说这玩意有人头大，你看看，还没他脸大！”
虽然没人头那么大，但也有成年男子一掌那么大，确实是稀世难得的宝贝了。
说到跟朝廷作对，尤其是这种偷运锦绣出关，无关人命的事，小玉立刻来了精神。
她恨死皇上了！还有那些当官的，尤其是文官，一个赛一个的坏，自己做坏事还发通缉令骂她！能偷偷摸摸违抗皇帝老儿的命令，就够小玉在心里美半天了，更别提这事一听就有油水可赚。
小玉沉吟片刻，略加思索。
“你们想没想过，这东西给了苏丹，苏丹可能不会当成宝贝。我们的苏丹富有四海，这样的宝石，库仓里不知有多少。”
听了这话，拉伊德立刻焦急了起来，她就说要赶紧卖了。
“不过，我想我们这埃米尔的仓库里，是没有这样的宝贝的。正好我认识安西节度使，就是管这一大片，从这个镇到沙洲，到整个西部很大地区的埃米尔。我娘也是巫婆，她是真的老巫婆，安西节度使的两个儿子出生时，都是我娘给批的命。这事你找苏丹不如找管事的埃米尔，懂吧？”
小玉这算盘打得妙啊，她既帮了这对胡商父女的忙，又借花献佛好好巴结了一下安西节度使。
安西节度使是小玉心里少有的好官，原因有二。
第一，小玉被通缉，是安西节度使出手摆平的。
其次，安西节度使是贾观音的旧交。
贾观音年轻时被吐蕃人逮住当奴隶过，跟同样被俘的安西节度使关在一起。他俩趁着天黑一起杀了守卫逃出来的，算是过命的交情。当年还不是安西节度使，就是个偏将。他打仗被俘，贾观音走错路被俘。
可是小玉这人有个毛病，帮亲不帮理，对人待物都十分双标。
比如她看柳白玉恋爱脑倒贴江傲天就觉得十分可怜，理智知道归根结底是柳白玉瞎了眼。但感情上，准确讲是她大部分时候都坚信，一定是江傲天这个贱人勾引柳白玉。天天当着柳白玉的面一呼一吸，可不就是勾引人，你江大教主武功高强还没摆脱做人要喘气的束缚吗？
还要对安西节度使的看法上，小玉心里这位天下最好的官，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之一，隐隐有诸侯王的拥兵自立的架势。
这种国家层面的大事，小玉是想不明白的，她没这个眼界。
她只知道听了他这话，那胡商父女用外国话嘀咕一番后都面有喜色。拉伊德当下摘了手腕上的银手链，亲自给小玉戴上。
“你们汉人女子都像你一样可爱吗？”
“你头发真黑，像美丽的夜幕，眼睛也美，像夜幕中的星星。我要是个男人一定抛下我父亲跟你走，再也不回去了。”
……
这胡人女子拉伊德不知怎么，跟个登徒子一样朝着小玉夸个没完。一口一个“好妹妹”，三局不离“你真美”，夸得小玉飘飘欲仙，都快真信自己是大美女了。
马屁不顶饱，小玉肚子咕噜噜一叫，拉伊德立刻拉小玉下楼吃饭。清炖羊排、葡萄叶蒸嫩鸡、肉糜胡饼……什么好吃上什么，还在一旁给小玉倒酒，边倒酒边讲他们一路东行遇到的奇闻异事。
比人还大的老鹰、会说话的老骆驼、天上掉下来的铁星星，还有她们大食人的传说，荒野上的火神，住在宝石里的精怪……
听得小玉如痴如醉，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走一趟。这拉伊德口才极好，还会画画，讲起故事十分生动，还随手那碳条涂画几只珍奇异兽给小玉看，把小玉勾得顾不上吃饭，只想黏在她身旁听故事。
这晚她醉醺醺的，肚子还很撑，迷迷糊糊地听着拉伊德给她讲那些故事舍不得合眼，最后撑不住睡在了拉伊德身旁。